“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
一道清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明珠身子一僵,内心居然有些无措。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
她顿了一顿,对上姬尘那双空茫平静的眸子,那些感谢的话不知怎么就突然说不出口了,好半天才红着脸咬唇道。
“你今日救了我一命,想要我如何报答?”
姬尘一愣,忽然想起宴上他那鬼使神差的捉弄,一时也有些尴尬,不自然道。
“不过是……和姑娘开的一个玩笑,你无需在意!”
明珠瞪大眼睛,那带着羞怯的笑容忽得变得一滞,她勇敢地看着身边的男子,认真道。
“怎么能算玩笑,我明珠从不欠人人情,大人既然救了我一命,明珠自不能忽略!”
这不依不饶的姿态,反倒像自己欠了她人情一般!
姬尘语塞,实在搞不清眼前女子的思绪,可若是拒绝,她似乎又会执拗地纠缠下去,姬尘正考虑随便提个什么要求来搪塞她一下,突闻空气中阵细微的细响,姬尘耳尖一动,突然沉默下来,明珠见他不语,还要再说,却被姬尘一把捂住嘴唇带入旁侧的假山之后。
明珠大惊,她的听力不如姬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他拖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当下紧张得四肢僵硬,下意识拼命挣扎起来,姬尘的心思全在周围的动静上,并没有留意明珠的异样,怕被她弄出什么响动,被不速之客发现,干脆用手臂勒住她的腰腹,附耳低声道。
“安静些!”
他的气息吹在她耳廓处,明珠心跳如擂,面红耳赤,见对方只是这样抱着自己,并没有进一步动作,还是慢慢放松下来,顺从地靠着他的胸膛。
姬尘屏息倾听,独特的脆响一圈圈回荡开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终连明珠也察觉不对,抬眸望向姬尘,见他从容的面庞上渐渐升起的复杂神色,心下不由有些疑惑。
难道他这是在躲避什么人?刺客?仇家?
还来不及多做猜测,假山外已传来红夫人不悦的声音。
“轩辕公主远道而来,本该盛情款待,但自古两国交往,使臣都该先进宫朝见大魏皇帝,您这样贸然来访,可不合规矩。”
娇滴滴的女声带着几分焦躁。
“朝见皇帝,那是皇兄的事,我可不是什么来使,我就是来找十三王的,他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红夫人还未发话,便听见落梧抢先答道。
“我家大人已经睡了,公主明日上殿再见吧!”
轩辕公主冷笑一声。
“什么大人!在我眼中,他永远是大魏的皇子,整个大魏皇族欺负他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们也跟着乱喊!”
此时明珠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轩辕氏乃是东秦皇族姓氏,这一代东秦皇帝轩辕略子息不丰,只有三子一女,来人必是他的独女轩辕锦绣了。
先帝在世时,魏、秦两国相交甚好,先帝与东秦皇帝轩辕略互引为知己,还常为对方题词写诗,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意思,据闻先帝曾有意让百里暇迎娶轩辕锦绣,但轩辕略心疼女儿一身荣宠,却要嫁给瞎子,一直犹豫未决,后来先帝驾崩,百里暇遭遇朝暮楼一事,轩辕略就更加反对了。
明珠曾听三哥说过,轩辕锦绣从小就喜欢百里暇,曾多次到偷溜到故都找他,现在姬尘几乎一无所有,她还能如此********,真是无私热爱啊……
想到这里,明珠心里就莫名升起一股火气,发力欲挣脱姬尘怀抱,姬尘不知为何她又突然反抗起来,一时不慎,被她在虎口处咬了一口,吃痛之下放开手,怒道。
“你做什么?”
明珠推开他,讽刺道。
“大人才是在做什么?既然有贵客来访,躲躲藏藏是什么道理?”
质问的语气让姬尘也颇为无语,这个女子真是莫名其妙,前一秒还口口声声要报答,不过转瞬就变脸了。
两人闹出的动静不小,轩辕锦绣本就不信落梧的话,到姬尘的卧室找了一圈不见人影,出来听见假山后头有响动,提起裙子就奔了过来。
姬尘也顾不得和明珠继续打嘴仗,情急之下拉住她的手腕,飞快地道。
“你一定要报答,便配合我演一场戏。”
明珠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挡在了两人面前。
两个女子迎头遇上,彼此心中俱是一惊,小白花的皮囊,是清新柔软之美,如水面亭亭轻曳的白荷花,而轩辕锦绣的美,是艳色张扬,她穿着一身宝石红的织锦绮罗绸衫,不施粉黛,却衬得双颊娇艳,红唇欲滴,头上别无饰物,只斜插着一支伞状步摇,由无数的红琉璃风铃构成,碰撞间发出音律般的清响,整个人如同盛夏如火如荼的山花,无垠大漠上漫天的晚霞。
“你是谁?”
见姬尘从假山后走出,轩辕锦绣整张脸都明亮了起来,但看见他身后的女子,那美丽的容颜上立即罩了一层寒霜。
“她叫明珠,是我的朋友。”
似乎害怕她受到轩辕锦绣的伤害一般,姬尘上前一步,将明珠掩在身后,维护之意不言而喻,他对轩辕锦绣淡淡一笑。
“轩辕公主,红夫人说得没错,你不该来这里,你乃友邦贵客,不守规矩自然没人怪罪,但你如此肆意妄为,却会连累于我,还请速回驿馆。”
轩辕锦绣终于将目光从明珠身上移开,一双大眼睛里很快蓄满了泪水,她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企图扑进姬尘怀中,这毫无征兆的动作让姬尘徒然变色,猛然将她推开。
“公主,请自重!”
见姬尘别过苍白的脸,神情中流露出抗拒与厌恶,轩辕锦绣的泪终于滴落下来。
“原来竟是真的,竟是真的,你当真变得畏惧女色?”
她语无伦次地低泣着。
“瑕哥哥,我听他们说了,我、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是如何熬过那些屈辱的……你本是雪一般洁白无瑕的人啊!你不理我,是不是怪我没有及时来找你,可是并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根本不知道啊!父皇骗我说你死了,我伤心欲绝,还大病了一场,让父皇心疼了,这才告诉了我真相,得知你还活着,我立马就赶过来了,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回东秦!这无情无义的大魏,终究没有任何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
一番情真意切的剖白,连明珠这般铁石心肠都听得有些动容了,轩辕锦绣没有说谎,她注视姬尘的眼神中满是深情,她可以不介意他的过去,只求他能和自己双宿双飞。明珠口中发苦,这种纯粹而不顾一切的感情,不是自己这种地狱爬上来的复仇之鬼能给得起的,就凭这点,她就输了轩辕锦绣。
可是姬尘却似乎没有半点感觉,他转向明珠的方向,露出柔软温情的表情,浅浅笑道。
“谁说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哉?”
明珠面染赤霞,有一瞬间,很想就这样沉溺在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里,可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挡箭牌。
意识到这一点,明珠失落之余又有几分恼怒,她不喜欢被人利用,尤其是这种利用,若不是夸下海口说要报答对方,她绝对会狠狠揭穿姬尘的戏码,可是现在,她即使不想帮着他演戏,也只能配合了。
轩辕锦绣的表情如遭电掣,那些两小无猜的快乐时光飞快在她脑中闪现,她满脸不能置信从发间拔下那只红铃步摇,送到姬尘眼前。
“可是当初,你说过……要娶我的,你看,这是你送我的九转红铃步摇,我半步也没离过身……”
见姬尘不动,眸中似乎闪过一丝黯然,明珠心中发酸,竟上前一步抢先接过,打量片刻,撅起红唇娇滴滴对姬尘埋怨。
“我原以为这东西是独一无二的,还高兴了好久,没想到大人也送了公主一个,该不会当初定制了一打吧?”
姬尘那几分动容很快便消散了,他满脸黑线地看着演技爆发的明珠,好似在观察一个怪物。
“她说的....是真的?你当真也送了她一个?”
轩辕锦绣只觉天旋地转,这九转红铃,是姬尘亲手用罕见的琉璃所制,能发出与众不同的清响,当初姬尘送给她时,轩辕锦绣偷偷高兴了很久,她一直把它当做定情信物带在身边,现在却被告知,一模一样的东西,他早就送过别人,这怎能不让她信仰崩塌。
轩辕锦绣倒退几步,声音都在颤抖。
“回答我,百里瑕,告诉我这是她在撒谎!”
须臾,姬尘终于轻轻开口。
“今非昔比,公主与其追忆过去,不如把握时光,活在当下。落梧,送客!”
说毕,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跌坐在地哭成泪人的轩辕锦绣,转而拉住明珠手腕。
“走吧!我送你回去。”
月色如水,映照得空无一人的长街格外清冷,马车里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到车轮压过石板道的单调的咯吱声,姬尘杵着下巴,空洞的眼眸望向车窗外,完全无视了身边明珠的存在,思绪似乎飘得很远。
明珠心头无名火起,自己这样强势的人,甘愿做个道具被他利用也罢了,他却连个交待也没有,竟自顾自地怀念着他那逝去的白月光。
“喂,利用完了人,也不准备给个交待吗?既然那么挂心你那旧相好,方才就不必那般作态,长夜漫漫,多得是时间互诉衷肠,人家身为东秦公主,对你的野心可是大有帮助。”
姬尘终于转过脸来,空茫的目光从明珠身上掠过,皱眉道。
“你今天废话太多,管得也未免太宽。”
明珠气得半死,想了半天,从牙缝里狠狠蹦出一句。
“方才我并未同意配合你演戏,你却擅自损坏我的名节!”
姬尘哦了一声,淡淡嘲讽。
“那可真叫人吃惊,此前你放任失贞的谣言传遍盛京,我还以为,你不在乎什么名节呢!不择手段的明姑娘,应当是个做大事的人,不像如此不拘小节,何况是你自己说要报答我的。”
被他一顿讽刺,明珠竟觉得心间一紧,此前各路人马对她打压陷害,口出恶言,她也不痛不痒,今日却因为姬尘一句不择手段不顾名节的评价,让她难过了。
“你说得没错,我明珠确实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自然比不得轩辕公主一片赤诚,大人的救命之恩,我报过了,今后我再不欠你什么!”
说着,她一咬下唇,掀开车帘,冬莺和虚宿并肩赶车,还搞不清楚状况,明珠竟劈手从虚宿手中夺过缰绳奋力一拉,硬生生把车逼停,她回头冷冷对姬尘道。
“现在没有观众,大人可以不必再演戏,好走不送。”
姬尘愣了愣,见明珠下了逐客令,虚宿气上心来,本来被安排跟随一个女子他就不怎么愿意,现在她公然敢这样对待正主,虚宿自是忍不下去,可是姬尘抬手制止了他,淡淡道。
“没关系,横竖也不远,何况有影宿跟着,我走回去就好。”
姬尘才下车,明珠便飞快地夺过鞭子,狠狠抽在马臀上,马车扬长而去,姬尘站在满地的月光里,眼前是方才拼命将泪憋回眼眶的明珠,以及她被马缰勒出一道血痕的手心,这画面挥之不去,让他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