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珠死后,衙役将她的尸身用草席一裹抛在了荒野,季家一门死绝,自然无人替她收尸,侥幸逃得性命的几个老仆,也唾弃她出卖家族,不屑收葬。
她的魂魄化作厉鬼,半浮在空中,麻木地看着野狗围上来抢食自己的尸体,竟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一束火光亮了起来,照得明珠魂魄打了个晃,野狗们亦停下啃噬,纷纷朝着光亮弓腰呲牙,来人是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他举着火把喝退野狗,走近一看,面色骤然青白,慌忙拉过草席遮住,唯恐吓到他身后那名少年。
“谁能料到,前呼后拥的国公府小姐,最后竟落得个弃尸荒野,葬身犬腹的下场……姓卫的当真该遭天打雷劈!”
少年一身素袍,面容掩在帷帽之下,他蹲下身,自袖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
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老者连忙阻止。
“少爷!这尸首实在是不成样子,唯恐您看了不适,还是别……”
少年已将草席揭开,他身子猛地一颤,忍不住侧过脸去干呕,老者想上前搀扶,却被他摆手制止。
“这是我欠她的,若非我毁了她的清白,她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说罢,他颤手合上季明珠圆睁的双眼,语气艰涩。
“安息吧!望你在天之灵,不要恨我……”
老者连忙劝道。
“少爷也是身不由已,不是您,就会是别人,还请少爷不要太过自责了,待老奴将她好生安葬,再做场法事超度,也算是个补偿。”
季明珠仰天长笑,她还当是哪里来的好心人,没想到竟会是洞房里与端阳狼狈为奸,玷污她身子的禽兽!
那日被端阳捉奸在床,她方寸大乱,一心只想追着韦泽解释,根本没看清自己那“奸夫”是圆是扁,真好!真好!害她至此,一句安息就能逃过良心谴责、因果报应?
想得美!
狂风大作,季明珠胸中盘亘着滔天怨气,一个俯冲扑向少年,正准备将他撕个粉碎,却在离他身子不过寸许时惨叫一声,她抱头缩成一团,这才发现少年腰间竟佩有辟邪的艾草。
“这风起的怪异,此地不能久留,少爷不如先回去吧,老奴明日便雇人料理季小姐后事。”
少年拢紧衣裳打了个寒颤,点头快步随老者离去。
季明珠没有追上去,方才她掀起那阵狂风,虽然没有将少年的帷帽吹落,却吹开了他的袍襟,明珠清楚的看到在他锁骨内侧,有一粒红痣。
等着瞧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韦泽、端阳、还有这少年,每一个伤她害她的人,她都绝不会放过!
阴司地府,血雾愁云,季明珠这一待便是三年,她原本以为,自己死后化作厉鬼,便可将仇人一一拆吃入腹,却没想到,所谓厉鬼,竟连镇西侯府门前那两头镇宅的石狮都奈何不了。
可笑她含恨而死,便只能在阴暗潮湿的地府忍受煎熬,而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却依旧在这世上过得逍遥。
“谁是明珠?出来!阳寿未尽的人,冥府可容不下你!”
季明珠没有动,她知道司命鬼君指的并不是自己,三天前,这地府之中新来了个寻短见而死的女子,姓明名珠,明明是同样的名字,却有着她望尘莫及的美貌,只看一眼便触到她内心深处的痛。
叶棠华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明珠,你难道没发现卫长卿看端阳的眼神与众不同?哪个男人不爱倾国名花?你在他眼中不过是只云雀,而端阳才是那凤凰,可笑你还以为他对你一往情深……”
季明珠长得不错,但不过是美人中泯然于众的一个,哪里及得上端阳那惊艳盛京的楚楚风姿,她早该明白,心高气傲如韦泽,要娶便要娶最好的,若不是家中犯事,或许早就登门和她退婚了吧?
而眼前这颗“明珠”,便有着和端阳势均力敌的美貌,好似一朵轻盈柔软的小白芍药花,那软趴趴的模样,让她一见就生厌,而这女人的性子,比她的模样还要软弱十倍,给别的鬼捉弄得再惨,也只会淌眼抹泪。
明珠终于被她哭得烦了,一把将她扯到身后,对众鬼亮出獠牙,那小白花便似寻到了庇护,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或许当真是心无城府,不出三日便把自己的家底抖了个干净。
明珠听完她的事迹,只有一句评价。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随后她长叹。
“我又何尝不是呢?只是,若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定不会再活得那般窝囊!”
小白花却吸着鼻子抹眼睛。
“我倒宁愿做鬼,这人世太苦了,多过一日就是一日折磨。”
季明珠看着司命鬼君,只觉讽刺,想活下去的人没有机会,不想活的却又偏偏不让她死。
“明珠姐姐,求你替我去吧!”
小白花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紧紧握住明珠的手,一双眼睛泪盈盈的。
“珠儿是没本事的人,想到家里那个光景,我就怕得很,就算再来一次,迟早也还是会寻短见的,可若是换做明珠姐姐,或许一切就会不同……”
明家偏院,一间空屋内草草设了个灵堂,牙床上那名少女素被加身,白绸覆面,正是寻了短见的明珠。
明珠乃奉县茶商明堂的三姨娘窦氏所生,虽不是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种,但也是明堂独女,又生得花容月貌,因此刚过及笄之年,美名已响彻奉县,多少贵馈子弟不计庶出,慕名前来求娶。
明堂此人尤其势力,为给嫡长子明瑛入仕铺路,便不顾明珠幼年曾和城南许家订过的婚约,悄悄收下贾知县、范总兵两家公子的聘礼,后来明瑛在这两家相助下捐了个小小京官,天子脚下,贵人如云,明瑛为了向上爬,在席上装醉吟唱“佳人曲”,他有个绝色妹子这事便弄得人尽皆知,明瑛趁机又攀了两起高枝,快活了没两年,转眼明珠已经十七岁,这婚事眼见拖不下去了,明家知道盛京里那两位都是惹不起的主,心下害怕,合计着以八字不合为由,先退了其中三桩婚再说。天下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如意算盘还没打响,便被人将他明家一女五嫁的丑事抖了出来。
自古请神容易送神难,虽说原配许家式微,可贾家和范家却都是奉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下带着家仆冲到明府就要抢人,明堂父子此时早已遁了,留下夫人庞氏闭门装死,可怜明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又羞又急,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竟鼓起勇气跳了荷花池。
此时窦氏已在女儿灵前守了整整两天两夜,明堂不在,家里的事一律由庞氏做主,可她却迟迟不替明珠料理后事,窦氏遣丫头翠盏去求了五回,翠盏却只捧回六十两霉烂银子。
“夫人说了,库房的钥匙一向在老爷手里攥着,如今老爷人在盛京,这阖府六七十张嘴都等着养活,实在拿不出钱给小姐风光大葬,少不得先将就着下葬,当然,三姨娘若是愿意等老爷回来再办也成,只是现在大夏天的,只怕人放久了味道不好闻……”
窦氏痛失爱女,两个眼睛早已哭得如核桃一般,听了这番混账话,更是气得几乎晕厥过去,翠盏连忙帮她顺气。
“三姨娘!三姨娘!”
窦氏直着脖子喘息一阵,流下两行清泪,自古有子是妾,无子是婢,再怎么气,她却是对庞氏无可奈何,当下只得褪下手上镯子,髻上几根玉簪交给翠盏。
“把这些并我妆奁里的所有首饰都拿去当了,一定要让小姐走得体面。”
翠盏正要接过,不妨往牙床上瞥了一眼,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中镯子簪子叮叮当当掉了一地,窦氏还没反应过来,翠盏已经瘫软在地,指着牙床乱颤。
“小姐!小姐起尸了……”
窦氏回头,只见床上的明珠自行扯下覆面白绸,正皱着眉头低低呻吟,当即也吓得自椅上跌了下来,但到底是亲生亲养,抖了片刻,她终究还是大着胆子凑了过去。
“珠、珠儿?”
明珠挣扎起身,喝进腹中的水呛入气管,惹得她不住咳嗽。
见明珠胸口起伏,一张脸因为气息不顺憋得发红,实在不像个死人,翠盏还在发愣,窦氏已经扑上去将她抱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是梦吗?是梦吗?珠儿、珠儿你真活过来了?”
明珠睁开双眼,越过窦氏的背,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太阳穴生疼,却又让她不由咧开嘴笑了起来。
原来重见天日的滋味,竟是这般好么?
她拉开嚎啕大哭的窦氏,抓着她的手抚在自己温热的面颊上,展开笑颜。
“娘,不是梦,我明珠,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