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怔了怔,历经四年的卧薪尝胆,姬尘终于要开始正面迎敌了,恐怕平静的生活,到此就要结束了,只是姬尘这句话,听上去却仿佛一句承诺,为什么要由她来亲眼见证呢?还有姬尘看她的眼神,虽然微不可查,但却还是被明珠捕捉到一丝怜惜和愧疚。
至于为什么,明珠不敢深思,也没有力气再去深思,她任由姬尘在王璧君面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种有人可以依赖,被人呵护的感觉,实在是太好,在这寒冷又疲惫的冬夜中,让人只想沉溺其中。
接下来的几日,都过得异常平静,有红夫人医治,少炎的伤口在慢慢愈合,到元宵节那天,已经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了。明珠每日都会到姬府去看他,虽然两人的关系,已有不少人知道,但表面上,她还不能与姬尘来往过密,所以每次都得选在深夜来避人耳目,有一次送她回别苑时,姬尘突然对她说。
“放心,很快你便可以正大光明的过来了。”
明珠心中一跳,她隐约察觉到姬尘可能有所动作,可不管她怎么追问,姬尘都不肯再透露,只是含笑表示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明珠知道因为甄选一事,自己闹了情绪,姬尘既然郑重地给了她承诺,就会言出必行去履行承诺,可当他真的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明珠心中又有些不安。
因为自从万安寺那天之后,姬尘对她似乎就变得十分不同,虽说他从前待她也很好,但他还是保持着一点强势的骄傲,不像现在,事事体贴,事事俯就。
“听说今夜柳林河畔有灯会,我想带少炎和囡囡去看看,你们俩去不?”
季明铮的出现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他是个不记仇的人,前几日发过脾气,转眼就忘了,爽朗的笑容让明珠的心情也开阔起来,她下意识看了姬尘一眼,印象中,姬尘一向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上次大年三十上街,似乎还是被季明铮强行拖出去的,并且一脸不高兴……
“还是算……”
明珠正要拒绝,姬尘已牵起她的手。
“走吧!去逛逛也没什么不好。”
马车到了柳林河岸,只见桥对面花市灯如昼,笙鼓喧嚣,万家歌舞,王璧君本来就不宜露面,也不喜热闹,并未前来,姬尘和季明铮又是男人,于是照顾两个孩子便成了明珠的活,她将囡囡抱了下来,要去抱少炎时,她却推开明珠的手,红着脸道。
“不用抱,我自己能下。”
他伤势初愈,从高高的马车上爬下来还有些艰难,但他还是咬牙慢慢挪动身体,明珠看得心疼,想要扶他一把,却被季明铮抬手阻止,他严肃地道。
“让他自己来,我们季家的男人,没有一个软蛋,他忍得住铁鞭,自己下个马车又算什么!”
明珠本以为季明铮的话会让少炎会觉得委屈,没想到他竟受到了鼓舞,脸上反而露出几分傲然,果然有季家的骨血,不由也欣慰地笑了。
有了少炎的教训在前,明珠更加担心行事张扬的季明铮被人认出,不顾他反对,跑到面具摊子上给他买了个面具回来。
季明铮一看明珠挑的那个猪八戒脑袋,老大不乐意了,立马左躲右闪。
“这猪脑袋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分明是故意的吧?本少一世英明都要毁在你手上了!”
明珠毫不示弱,身高不够,便把面具递给囡囡,将她抱起来去够季明铮的脸,囡囡不像少炎那般稳重,十分泼辣活泼,也不怕季明铮发火,小短手抱住季明铮脖子就将猪八戒往那张俊脸上糊。
明珠笑道。
“什么样的脑袋戴什么样的面具,猪一样的当然戴猪八戒了!”
季明铮也忍不住笑起来,这光景似乎回到多年前和小妹打闹的时光,他看明珠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柔软,伸出两只手分别揉了揉明珠和囡囡的脑袋。
“两个坏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话音刚落,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姬尘,这位不高兴殿下向来最爱吃醋,刚才一时忘情,和明珠调侃几句,恐怕他脸都要绿了。
季明铮回身想解释两句,出乎意料的是,姬尘正负手立在那里,眉眼含笑看着他们三人打闹,似乎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表情还格外的温柔。
季明铮搔搔头,有些看不懂姬尘,但是他不再防贼一样防着自己,倒是让季明铮卸下了心中的负担,可以肆无忌惮地和明珠亲近了,说也奇怪,明珠固然是他见过最美的姑娘,又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可季明铮楞是没有对她生出什么异心,她给他的感觉,就和自家妹妹一样,觉得亲切,想要保护。
灯会上人影参差,络绎不绝,民间的匠人们手巧,用细竹和棉纸各式各样彩灯出来,随风轻摆,如霓虹涌动,让人挪不开眼,少炎是个男孩子,虽也看得眼花缭乱,问他是否要一盏,都是拼命摇头,囡囡手中却已提了四五盏花灯,什么兔儿灯、老虎灯、莲花灯、桃子灯,季明铮豪气干云,无论表侄女看中什么,都是一句买!结果他身上却连半块银子都没带,最后付钱的都是姬尘。
难得如此开心,明珠一路都是笑盈盈的,不妨姬尘突然牵住她的手腕。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明珠有些意外,她看了眼不远处挤在人群中看杂耍的季明铮叔侄三人,想先和他们说一声,却已被姬尘强行拉走,穿过人群,往偏僻处行去,人越来越少,灯火也越来越暗,明珠虽然信得过姬尘的为人,却也不觉耳热心跳,被姬尘牵住的手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
过了柳林桥,对岸便是杳无人烟,深不见底的森林了,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去往那种地方,明珠内心挣扎防备,死死抓着桥上的扶栏怎么也不肯继续前行。
姬尘拉她不动,却也没有过多解释,竟然旋身将她背在身上,腾身而起,身体突然失重,明珠只得下意识抱紧他,等反应过来,已置身深林深处。
“姬、姬尘,你要干什么?快停下!”
明珠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她双手死死扣住姬尘的肩膀,手心里不觉渗出汗珠。
“到了,就是这里。”
明珠的紧张窘迫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姬尘就将她放了下来,面前茂密的樟树林中,躺着十多座小小的坟包,横七竖八的小石碑上,光洁如水,竟一个字也没有,月光穿过树荫,在上头投射下斑驳的光影,远处的喧嚣和此处的孤寂形成鲜明对比,更显得悲凉。
元宵佳节,姬尘却将她带到这个如同乱葬岗的地方,着实让人汗毛倒竖,可明珠却丝毫没有觉得恐怖,这十多座孤坟如同磁石般吸住了她的双腿,心绪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她身体却无比僵硬。
“这是……”
“季家墓园。”
姬尘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
“当年季家满门抄斩,暴尸街头三天三夜无人敢收葬,只有一名多年前便告老回家的仆人,特地赶到盛京带走了遗体,除了我和明铮,没人知道他们葬在此处,明铮也不肯让任何人来打扰他们的宁静。”
明珠咬唇忍住眼泪。
她回到盛京后,曾多次悄悄打听季家人埋在何处,可惜没有半分头绪,她也试探性问过季明铮,表示想要祭拜师傅兰夫人,可三哥却只是凄然一笑,一句“我不知道他们葬在何处。”便打发了她。
明珠脚步虚浮地走上前,几乎是踉跄跪倒在地的,她抚摸着那一座座低矮的石碑,心都要碎了,她那位极人臣,从来都是博冠广袖的父亲,优雅高贵,如天上明月般的母亲,还有煮雪烹茶,倚鹤听琴的大哥、二哥,一生风光,衣不染尘,最终却落得身首异处,陈尸街头的下场,死后和难民一样被草草埋葬,连座像样的墓室都没有。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她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悲痛,问了姬尘一个问题。
“既然三哥不想让外人前来,你为何还要这么做?”
姬尘沉默半晌,轻声道。
“你既然是兰夫人的关门弟子,我想你一定很想来看看她,这算是我为你了却一个心愿,不必告诉明铮。”
明珠垂首没有说话,姬尘的解释还算说得过去,但她总觉得并非那么简单,她知道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来历,但却不清楚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很快,我和明铮会将季家人接出这片荒林,将他们重新葬入季氏祖坟。”
姬尘在明珠身边蹲下,轻轻环住她的肩膀,明珠顺势靠入他怀中,点了点头。
再说季明铮带着两个孩子,看杂耍看得正起劲,不妨转头便不见了姬尘和明珠,心中一凛,刚要寻找,跟在暗处的昴宿闪身出来。
“三少不必着急,公子只是想和明姑娘独处片刻,子时之前,自会赶回。”
季明铮释然,姬尘难得和明珠出来逛个灯会,拖着他们三个油瓶,自然不会开心,他马上表示理解,拉起囡囡和少炎继续逛夜市,路过达官显贵专门观灯的邀月楼时,少炎却被一个从楼中走出的女子叫住了。
“****小师傅,请留步。”
季明铮带着少炎转过身去,只见身穿鸦青色丝绸比肩的陌生女人正含笑望着他们,不由捅了捅少炎的背脊。
“你认识她?”
少炎摇头后退一步,季明铮马上露出警惕之色,下意识握了握腰间的佩刀。
那女子看出季明铮的防备,连忙欠身解释。
“奴婢沈珍,是六公主的贴身侍女,公主今日前来邀约楼观灯,不妨看到****小师傅经过,想起那日在瑶光殿中,因误会伤害了小师傅,特地命奴婢来请小师傅上楼,聊表歉意。”
她这番话虽然是对少炎说的,但眼睛却盯着季明铮瞧,公主虽说是要见小和尚,但方才她分明是在看得这个戴着面具的奇怪男子后,突然变得情绪失控,立马命令自己请他们上楼。
季明铮皱了皱眉,他生性不羁,从不爱参加那种拘谨无趣的宴会,盛京贵女们对他而言也十分陌生,对百里琴的记忆,仅限于在故都灵安的几面之缘,那时她远赴灵安看望姬尘的行径,倒让季明铮有几分欣赏,觉得这位公主算是皇室中一个难得的有情有义之人。除此之外的唯一印象,便是她安分守礼,足不出户,是个话少无趣的人。
如果不是这一次,她和姬尘里应外合,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可能季明铮这辈子也不会想起这位公主。
季明铮是个恩怨分明的人,百里琴对少炎有恩,他就会大大方方地道谢,稳了稳面上的猪八戒,季明铮牵起两个孩子,随沈珍上了楼。
邀月阁走廊尽头的雅间内,百里琴正襟危坐,神情恍惚,双手却控制不住攥紧了裙摆,看得出她非常紧张且慌乱,那颗在季家满门覆灭时,已随季明铮死去的心,似乎又重新复活了过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又不舍得放弃那失而复得的希望,向来注重礼数的百里琴,第一次失去了分寸,主动邀一个陌生男子前来见面。
门外传来沈珍的声音。
“殿下,****小师傅和他的朋友们到了。”
百里琴蓦然抬头,语调都有些飘忽。
“请他们进来。”
侍女缓缓打开门扇,男子高大的身形随着光线一点点闯入她的眼帘,百里琴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他长身玉立,宽肩窄腰,行动处潇洒不羁,可笑面具下的一双长眸,明亮如星,即便是在皇室面前,依旧带着目下无尘的那份傲气。
一如当年在灵安郊外,她掀开车帘,看到他打马而过,展臂张弓射长鹰时的模样。
那一刻,他便钻进了她的心中,再也挥之不去,就算物是人非,就算他的脸掩在面具之下,她也能一眼将他认出。
“这位公子……”
百里琴轻轻吐出四个字,她想叫他的名字,却没有勇气开口,对于季明铮而言,她不过是个仅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他没有摘下面具,便是不打算在她面前暴露身份。
“在下郑眀,是姬尘江湖上的朋友,一个草莽出生的粗人,不懂礼数,冒犯之处请公主见谅,****的父亲不仅是姬尘的朋友,也是在下的朋友,公主的相助之谊,在下铭记于心,今后公主若有难处,只要在下办得到,必然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