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孝答应了张跃生不去查白氏,但是有时候诺言就是谎言,对于孙孝来说这不重要,只要他觉得正确的,该做的事,他都会去做,只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有些人只能晚上见。
孙孝回到了孙庄,蒙蒙的烟雨飘散,酒香,墨香阵阵,还有那后院绽放的寒梅夹杂淡淡的芬芳,将整个孙庄渲染。
烟雨楼台一百户,明月生珠海蓝天,孙孝走在孙庄的青石道上,前方的水泊倒影着两排房舍的影子,曾经这条路上,有许多孩子在奔跑,水边有洗衣的长辈,楼上有读书的同辈,还有喧嚣的小辈。
那些泡影犹如昨日黄花,在孙孝眼前飘过,一幕幕情景在孙孝眼前炸裂,成为虚影。
突然孙孝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眼前的匾额,是书斋,也是私塾教学的地方,四年了,孙孝都不曾在来过,今天不知不觉就走在了这里停伫脚步。
记得小时候最开心的就是跟着先生学习写字,因为孙家的每一样课程都是非人的折磨,站桩,泡药澡,习武,都需要耗费人的精神体力,让人吃不消,而唯一写字能让人觉得轻松一些,虽然字写的不好的时候,会挨先生打两个手板,但是也比在木桩上站一两个小时来的轻松。
为什么不进来。门内传来了一声严肃有力的声音。
孙孝回过神来,听到声音里有些怒气,随即便走了进去。
私塾里只有十个位置,蒲团在书桌,学生都是跪着上课的,学的是儒家文学,这是孙庄最基本的课程,与外面不一样。
张先生~孙孝对着坐在书桌前看书的老张头说道。说是老张头,但是孙孝可不敢当面这么叫,也只有孙庄的几个大人物才敢叫他老张头,至于福伯,他虽然算不上大人物,但是每个孙庄的人都要尊敬他,以前还好,现在孙庄的人对他更尊敬了,因为大家吃饭都要靠福伯。
老张头叫做张朝天,是大儒家,有多大?听说是中华最后一个儒生,他师承山东齐鲁大地孔庙孔氏,游学天下,最后穷困潦倒,会写几个破字,没人欣赏,因为这个时代不需要这样的人,也不需要他写的字,所以注定了他的悲惨,起初他写的字都被他烧了,直到最后孙德禄遇见了他,欣赏他的字,最后请他到孙庄教授,给予个足够的尊敬。
四年了,你都不来,为什么?张朝天直接问道。
因为忙。孙孝心虚的说道。
嗯,你说的每一句话,老师都相信你,只要你能对得起你自己的内心。张朝天说道。
孙孝看着这个不修边幅,胡子邋遢,但是衣衫却极为整洁的老头,那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所以他觉得自己内心所有的谎言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
是因为,不能在偷懒了,我需要撑起整个孙庄。孙孝说道。
呵,你认为来我这里就可以偷懒了吗?真是天真?我知道你的小心思,而孙庄突然交到你的手上也确实有些不公平,至少你应该还可以偷懒两年,等我给你授冠之后,你才应该经受如此的重任,只是你不知道的是,写字也是非常繁重的一件事,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张朝天无奈摇头说道。
孙孝低下头,他承认老张头说的都是他内心争斗的,他本来可以在二十岁以后才接手这个重任,但是一切都被四年前的血案所提前了,而那深深的悲痛他还没来得急身心俱疲,便要站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顶起一切。
比起来,写字还是轻松一些的。孙孝认真的说道。
孺子不可教~写字从来都不是轻松的活,要想写好一个字,你可能要花费很多的精神,体力,劳力,到最后还有可能那个字你写的不好。老张头说道。说完便站了起来,开始研磨。
孙孝看到之后便知道老张头要写字,便急忙接过老张头手里的石墨开始在砚台上研墨。
老张头拿出一张上等的徽州宣纸,用镇尺押上,然后平铺好,随即拿起一只狼嚎笔,在砚台上蘸满了墨,看着纸,没有先下手,而是平淡的说道:年轻的时候我经常写字,总以为自己写的字是天下间最好看的字,没有人能比的上我,但是世界上的人就是那么奇怪,他们总是挑剔我的字,说我写的字是垃圾,最后我把我的字都烧了。
先生不是你字写的不好,而是那些人不懂你的字,也没有眼光。孙孝如实的说道。
不是别人没有眼光,你也不能奢求别人懂你,你只能挑自己的错,如果你真的够好,难道还怕别人不懂你吗?如果你真的够好,难道别人还会不喜欢你吗?一定是你自身出现了什么问题。
后来,我就慢慢的想,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确实是我自身出现了问题,我太狂妄了,一颗狂妄的心,让我看不清我自身的缺陷,我从来都认为我写的字是最好的字,这让我没有用心去写,没有用心写的字,写的再好也不过是一个字,那就不是一个好字。
一个字,如果你用心写,你能表达出他应该表达的东西,让别人一看,就知道这就是那个东西,这个字就代表那个东西。
所以写字要用心写,你看我,写这个字,这是一个山字,我写出来之后,他就是一座山。老张头说道。
说完便开始下笔写第一笔。
孙孝听着老张头的话,觉得有些蹊跷,他从来没想过写一个字有那么多讲究,他也从来没想有想过写一个字就像那个字所表达出来的东西,如果真的如老张头说的哪样,那么写字便是一个意境了,孙孝从来没有想过写字会是一个意境,他只是把写字当做是一个可以偷懒的活儿。
老张头下笔写了第一笔,这是一横,这一横苍劲有力,极为的扎实,就如一座大山的根基一般,横在大地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撼动。
这一笔落下之后,孙孝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一座大山一样将要压在自己身体上,自然这只是虚幻,孙孝的感觉只是一种压力,这个字带给他的压力,这个尚未形成的字,让他觉得有压力。
老张头看着自己写的第一笔,觉得很满意,虽然很普通,但是是他用心写的字,于是老张头就下了第二笔,这一笔是一个竖,左边的竖,这一竖封堵了山的一边口。
孙孝额头渗出汗来,这一竖下来,他觉得那压力犹如实质一般像一座大山一样压了下来,孙孝的腿有些软,好像要被压的跪下来一样,他极力的克制着,认真的看着那个字,那个尚未形成就能让他有如此压力的字。
老张头很满意,继续写,一竖,右边的一竖,整个字看上去有些不协调,因为不是按照比划结构来写的,所以并不是很好看,但是这不重要,不好看不要紧,只要他像就可以了,这个山就像是一座山就可以了。
孙孝双手压在桌子上,因为很重,他觉得自己的背上像是背了一座大山一样,那压力将他要压倒,但是他很倔强不肯低头,所以他背着,他扛着,他忍着。
老张头满意的看了看这个尚没有结束的字,于是在山中间落下最后一笔,这一笔下笔极为快速,犹如天塌地陷一般,那最后一竖雷霆一般的落下来,落入中间,完成了这一个字,这一个简单的“山”字。
啊~孙孝双腿半曲,紧咬的牙关让他的脸显得更加刚毅,他用了全部的力量去对抗这个字,但是还是被这个字压的喘不过气来,这是一个字,他只是一个字,但是他却是一座山,因为写字的人用心的把他写成了一座山。
一阵清风吹过,吹动了老张头的胡须,但是却吹不动那张纸,因为那张纸是被一座山压着,老张头满意的看了看自己写的字,随即说道:不轻松吧?
孙孝咽了口唾沫,直起了身体,身上的压力消失了,现在他看着那个字,只不过是一个字而已,先前的压力只不过是精神上的,而给自己压力的人也不是那个字,而是那个写字的人,只是有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一个人能够感受到精神上实质的压力呢?这是一门学问,孙孝从来都没有去考虑过。
儒家常说要仁厚,但是我觉得有时候仁厚是罪恶。
孙庄有多少人你知道吗?老张头突然生气的将比丢在桌子上,将那刚写好的字弄得有些乱,失去了他的风采,风一吹便将那纸吹走,在镇尺压着,被吹的翻了个身。
一百四十户,五百六二人,不足年的孩童二十,老者五十,余数壮青年。孙孝麻木的说道。
错,孙庄只剩下你我,福伯,老赖父子,大和尚师徒还有你失踪的爹,剩下的都是亡魂,他们都死了。老张头突然严厉而又生气的说道。
孙孝不想看老张头,所以他低头,这件事从来没有人跟他说,因为总是悲惨的,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不说不带没有,也不代表孙孝不伤心,反而他很悲痛,他失去的是这五百多有着血脉相连的亲人,还有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