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浅钓台上,苏凤卿正摆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书,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却是一阵嘈杂。
夏妩盘着腿,左手上抓了一把叶子牌,右手支着下颌,食指的拇指肚在下巴上摩挲了许久,慢悠悠地摸出了一张叶子牌打出去,小眼神却滴溜滴溜转,拼命往苏凤卿那边看。
夏妩的跟前是几个小小的莲藕人,都是苏凤卿用仙力做的,陪着她打牌解闷。
然而显然,夏妩的心根本不在叶子牌上,甚至连那几个小偶人偷偷换了牌都不知道,她只管盯着苏凤卿,心中思量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咳了几声。
“咳咳!”
苏凤卿闻声,只是微微偏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又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波澜不惊地看着手上的书。
“咳咳!”夏妩皱着眉头更加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排也干脆不打了,整个人不加掩饰地看着苏凤卿——
他应当知道自己这几天一直在想什么,却偏偏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夏妩觉得,自己快要被气死了!
事情还是要从几天前说起,那时候她一心惦念着花城的琉璃珠,因此也对杜子彧的病情上心了些,苏凤卿不但因此大吃飞醋,对杜子彧的相貌进行了毫不客气的贬低,还在那之后,一连好几天都没给她好脸色看。
从前在云梦泽中她便知道,苏凤卿是个爱吃醋的人,但他那时候毕竟年纪小,又是在云梦泽中,除了他们二人以外,根本没有什么其他人,所以他这种小肚鸡肠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来,但如今夏妩算是知道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幼稚鬼还是幼稚鬼,而且,大有比从前还要幼稚之势!
虽然夏妩也多多少少能够理解他的这种幼稚,但在有些事情上,却是她不得不做的,比如,杜子彧,还比如,朱槿。
杜子彧还好说,前几日苏凤卿毕竟帮忙猎了一只大妖以她的名义送过去了。但是朱槿就不好办了,她长久在天界,若是没能给朱槿下个定心丸,依他的性子,必然还要闹到天界来,到时候他势单力薄,肯定要吃亏。她同朱槿相处的实力虽然不长,但也因九婴而承了他的情,也知道他是个心思简单的好人,因此她并不希望他出事,尤其是因为自己而出事。
然而,一个关系那么浅的杜子彧就让苏凤卿这么不开心,那朱槿……
所以夏妩打定主意,这件事她绝对不能对苏凤卿有所隐瞒,必须十分坦诚,但若是她主动提起,苏凤卿必然还要黑好几天的脸,只能等他主动提。可气的是,苏凤卿分明早也就猜出她的心思了,却故意每天都优哉游哉地到处晃,就是什么也不问。
“咳咳咳!咳咳咳!”
夏妩也不管莲藕小人惊诧的目光,一边咳嗽着一边往苏凤卿那边凑,到最后,唾沫星子都几乎要喷到脸上了。苏凤卿终于故作嫌弃地皱了皱眉,问道:“你这又是想做什么?”
夏妩一听,立刻蹭上他的袖子,道:“阿卿,你得帮帮我!”
只见苏凤卿的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个得逞的笑容,道:“我要吃莲子羹。”
夏妩:“……”
果然!
夏妩道:“我这就去做!”
半晌后,苏凤卿看着夏妩离去的背影,笑着将手上的书一合,那封面之上,赫然写着——《驭妻有道》!
他方才看的那章,说的正是丈夫要在妻子面前树立威信,让她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哪个男人都是想不得的!
半个时辰后,当夏妩捧着莲子羹进依墟斋的时候,苏凤卿正在那里等她。只见他跟前的书案上铺开了一张干干净净的宣纸,还有磨好墨的砚台和上好的毛笔搁在一边,显然是一早知道她说的帮忙是什么事情。
夏妩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却忽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从前在昶祭宫的时候,苏凤卿也时常耍些小性子来折腾她,她那时候不知道他在试探自己,单纯觉得自己和他就是两看相厌,最开始的时候讨厌的很,觉得他不讲道理。而现在,他耍这些小性子更是毫无道理可言,可她忽然觉得,这样的苏凤卿有那么几分可爱。
就像当年在云梦泽中,他简单,幼稚,占有欲又强,还认认真真地跟她说,让那个孩子明晚不要来,那么多年过去,他经历那么多杀伐和绝望,这一份幼稚却还没丢掉,真好。
夏妩把莲子羹捧到桌边放下,由衷地道:“阿卿,谢谢你。”
谢谢你这么多年,真的救赎了自己,而不是将自己困守牢笼,以致万劫不复。
苏凤卿原本这几日故意黑着脸就已经憋得慌了,只是因为想起当年在云梦泽,这个丫头那样糊弄自己,又想起她这几日废寝忘食,脑子里心里想的居然都是花城那个认识不过几天的杜子彧——要知道,当年云梦泽大劫,对于夏妩来说不过是几月之前,于他而言,却是这样漫长的一段岁月啊!这让他心里怎么平衡?所以想出一口气。但是此刻听到夏妩这样说,看到她面上真心实意的诚恳,忽然又觉得不好意思,脸微微红了起来,带了丝尴尬地撇过脸去,故意道:“谢什么?我只是为了莲子羹。”
说实话,其实苏凤卿别扭了和么多天,更多是因为,他根本还没有相好该怎么去面对夏妩。在云梦泽中同她相处的岁月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虽然尤似历历在目,他却终究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也没办法再扮猪吃老虎了。况且,他从前不知道九婴就是夏妩,他是真的对她不好,甚至有几次,动了杀意。
比如说,将她丢进云梦泽中的那次,那样凶险的地方,夏妩又非九婴,纵然她的身体里有那样丰沛的妖力,也不知该如何利用,实在是凶多吉少。可若是他没有将她丢到那里,她便不会阴差阳错遇到少年时的自己。这样想来,他竟不知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懊悔。
夏妩与他而言,是鸿蒙之初,黑暗之中照进来的一束光,而他呢?那时在云梦泽中是因为只有他一个人,除了云梦泽呢?她的身边有朱槿,甚至还有司命!
苏凤卿轻咳了一声,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的夏妩,明明早就知道她所谓何事,多年来养成的傲娇性格却还是让他忍不住问道:“说吧,什么事?”
夏妩不知道他方才愣怔时想了些什么,只觉得如今这个苏凤卿虽然也可爱,但小气是真的小气,虽然说实话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朱槿的醋的,但是他连杜子彧这种有对象的人的醋都要吃啊!
夏妩想了想,想到最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委婉地表达,只好直接道:“我想给朱槿写封信,然后亲自给他送过去。”
“嗯。”
顿了顿,又有点局促地补充道:“他曾经帮助过我,我知道你们俩站在对立面上,但妖族毕竟掀不起风浪,我给他写的信中可能所言非实,但只是为了暂时稳住他。九婴在他心中很重要,我想亲自去……”
言语间的紧张和对苏凤卿的在乎,连夏妩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苏凤卿忽然就释怀了,忍不住慢慢扬起嘴角,道:“我知道的,笔墨已经备好,你写吧。”
夏妩盯着苏凤卿看了许久,确定了他真的没有生气、也没有记恨,这才舒了一口气,安下心来真的提笔写了一封信。
她同朱槿就这么几日交情,若要写信,其实也没什么好叙旧的,说多了,反而会有破绽。夏妩只能在信中强调,说在仙界还要带上许久,探探天界的底细,另外,就是希望朱槿安心等在花城,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乱了自己的计策。
夏妩想了想,在信的最后说道:“朱槿,你是我落难时最亲近之人,若是可以,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出事。”
在一旁的苏凤卿看到这句话,眼眸却是一沉。
然而仅仅一瞬,苏凤卿便将这丝不悦压了下去,结果夏妩手中的笔道:“朱槿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啊?”难道说他先前没有发怒,只是因为弧长,现在反应过来了,又要吃醋了?
苏凤卿却是眼中流露出几分揶揄之色,道:“我说错了,是喜欢九婴。”顿了顿,又道,“可在他眼中,你就是九婴。”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引得夏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轻笑了一声,换了张纸,一边飞快地写着,一边解释道:“朱槿之忠心,本君从前亦有所耳闻。他忠于九婴,又爱慕九婴,你这封信,虽然能够暂时将他稳住,但他原本就对你有所怀疑,定然没过多久,他还是会上天界,重新纠缠于你。到那时候,本君就……”
闻言,夏妩的眼神不由得暗了暗。其实,苏凤卿说的这些,她何尝不知道。但朱槿是好人,对她也是极好,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都不要出事,信上最后的那句话,是真的真心实意的。
而日后,朱槿为妖族,若真的要与天界为敌,她不是说支持天界,但肯定是站在苏凤卿这边的。而且妖族根本没有那个实力重新与仙魔两界三足鼎立,朱槿若执意为之,结果必然是失败,从前九婴在时就不见得能成功,更何况如今的九婴……根本不知所踪。
但无论如何,就算他日后会出事,至少如今她是九婴时,他不要出事。
而往后,待她取得琉璃珠,习得换魂之术,重归己身之时,朱槿再要如何,就与她再没什么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