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便是我们姐妹坦诚相待的第一步。”沈婉儿道,“我今日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蔡金桂点点头:“我先说。”
沈婉儿:“我洗耳恭听。”
两个人都没有去关窗。开着窗倒可以清清楚楚地瞧见其他人的动静。她们只须轻些说便好。
蔡金桂:“其实我……”咬了咬牙,终是说了出来,“本不该入宫的。是原来那人被除了名,所以才换成我入宫。”
沈婉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各州府的良家子都是选了又选,可不是说选上就选上,说除名就除名的。
蔡金桂:“姐姐还记得前几日,曾听我梦中说到的另一位姐姐么?”
沈婉儿:“记得。你说,她是你的同乡好姐妹。你被选入宫,她心里当真舍不得你呢。”
蔡金桂想起那人,也有几分怀念:“本来,州府里挑上的是她。我那位姐姐,生得芙蓉面,玲珑心,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要选良家子的消息一出来,人人便都说必定要选中她了。可是,她自己却不想入宫。她家里……唉,着实不该在人背后道人家中长短——她家里也太难些。”
“她的母亲是父亲的发妻,生了她和一个弟弟就早早病逝了。父亲以后又续了弦。起初继母对她们姐弟也不错,可后来自己生了孩子,就大不一样了。”
沈婉儿心道:这也是难免。有多少人能将别人的骨肉看得同自己的骨肉一样重呢?更不用提,好些人,将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一样轻而易举地拨弄来拨弄去。
一说起那人来,蔡金桂的面上便渐渐浮出不舍:“她弟弟年纪还小,才八岁。那两个弟弟一个六岁,一个五岁。虽是人不多大,却很会撒气使坏,常常合起伙来欺负她弟弟一个。可恨父亲又偏心,继母又会说,常惹得父亲不主持公道,倒去教训受欺负的。她深恐自己走了,弟弟年幼,还不知道要过什么日子。”抬头望向沈婉儿,“你说,她怎么敢入宫?”
沈婉儿听得默然。未入宫前,她也不是没听说过这等事。都是不稀奇的了。
蔡金桂:“每回她同我说起弟弟来,都是泪水涟涟。连我一旁听着也不好受。所以……所以她就想了一个法子。”
说到此处,蔡金桂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眼睛也微微睁大,好像又看到那至今都忘不了的骇人一幕。
“那天……”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颤,她下意识地细细咽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常,“我正闲在家中无事,忽然就见她家帮忙的老婆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说让我快去瞧瞧。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年纪大了,又慌得厉害,怎么也说不清。我只好关起门来,赶紧同她走。赶到她家,才见她的继母也是煞白了脸,正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两个小弟弟在母亲怀里哇哇地哭。她弟弟惊成了木头人,浑身发着抖。”
“我赶紧又往里走几步,一抬头……”
蔡金桂的声音再次发起抖来,两只眼睛又睁大了一圈。
沈婉儿见她这副模样,也不觉揪起了一颗心。不知道这女子,竟会用出什么法子?
蔡金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或者说,抽了一口气更为适合:“就看见她脸色惨白地站在院子里,死死地盯住继母,一只手拎着一把菜刀。”
“这时,她的父亲也被家人匆匆叫回来,一进院子便勃然大怒。继母又索性拖着两个小弟弟,号啕大哭地扑去父亲的身边,直说她因为要入宫了,便不把她这个继母放在眼里,还要杀了她们母子。”
“父亲更是怒不可遏,对她骂不绝口。”
沈婉儿皱起了眉头。世上就有那等奸滑妇人专会挑嘴弄舌,也是因世上就有那等愚昧丈夫不懂明辨是非。就似这父亲,对那继母来说好歹也是有亲有疏,可对这做父亲的来说还不都一样是自己的骨肉。他竟然连问也不问。
蔡金桂苍白着脸:“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在那时,猛见得我那姐姐转身去了院中。她家院中留着一个树桩,平日里也充作一张小桌来用。她就将自己一只手放在树桩上,另一手高高一扬!”
沈婉儿大吃一惊,眼睛睁得动也不动。
蔡金桂也瞪大着一双眼睛,只一会儿,眼中就流下泪来。
“我只记得银光一闪,”她抽泣着说,“她就砍下一截手指头来。”
“我们都吓坏了。眼睁睁地看着血一下子流出来……可是她却连哼都不曾哼出一声。”
“她的父亲也吓呆了,指着她抖了半晌才问出来,你这是做什么。”
“她笑着回道,这下好了,我入不了宫了。”
沈婉儿只觉得心口好似压着一块沉沉的石头,连呼吸都难以通畅了。一股强烈的酸楚,像狂风一样卷着愤怒,迅猛地席卷上来。虽是从没有见过这女子一面,却也情不自禁地为她湿了眼眶。
宫里不会有肢体毁损的良家子。从前没有,如今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
蔡金桂抽泣着:“后来,她家只对州府说,她一向孝敬父母,近日父亲身上不好,她为了亲手做些羹烫,才不慎误伤了手指。事已至此,州府也别无他法,只得将她替换。而下一顺位便是我。”
沈婉儿叹息一声,心中不免还是为那女子略觉忧心:“只恐怕,她即便留在家中,她和弟弟也过不多好。”
蔡金桂也随之沉默。
此外,沈婉儿也还没有听得出,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隐瞒之处。望了一眼蔡金桂,暗忖:应是还有下文。
果然,又过了一会儿,蔡金桂又开了口,忧伤略略散去,却又添上一分凝重。
“纰漏就出在这名字上。”她无奈地苦笑,“也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和那位姐姐的姓名只相差一字。本来也没有那么麻烦。那时名册还未上报,只须重新造册上报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