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谨重笑道:“本来母亲是打算同一位嫂嫂来的,可五嫂快生了。前几日已是动过一回,可后来又静了下去。请了最有经验的稳婆看过,说是这几天随时就能生了。这是五嫂的头一胎,母亲看重得很,几位嫂嫂也都跟着一起忙。父亲和哥哥们更是不用提的。只好让我这个闲人来了。”
卢家上面五位公子都是实职,只有卢谨重一人独享了闲职。所以有此一说。
卢芳仪微微一笑,只问:“你倒是备了什么厚礼了?”
卢谨重呵呵一笑:“嗯,还真是厚礼呢。”转头一瞧,随侍即忙捧上一只食盒。
卢芳仪正想着,怎么也是吃的,就见卢谨重已是让随侍打开了盖子。
这下,除了卢谨重和他带来的随侍,在场的人都呆住了。
盒子里装得满满的,也是紫黑紫黑的,手指头大小粗细的果干。
卢谨重一时还不知道众人是为什么而呆,还道是这东西太不值得,因笑道:“你还记得那年么?我们去城外的庄子小住了几日。那时正是桑椹成熟,一个一个结得又大又甜,轻轻一咬流出来的汁水都是黑的。初时,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谁也不敢吃。还是人家告诉了我们,又自己吃了一个给我们瞧,这才大起胆子来。”
卢芳仪哪里会不记得。不光是她,这里还有一个人也记得。不然,又怎么会送了同样的东西来。
她不易察觉地,从眼角偷偷觑了一眼苏冷月。苏冷月仍然垂着眼睛,然而面上还是流泄出一股淡淡的哀愁。
那一年,不光有卢谨重和卢芳仪,还有苏冷月。卢芳仪八岁,苏冷月、卢谨重都是九岁。
在她们入宫以前,苏卢两家原本一向交好的。卢夫人和苏夫人算起来,还沾着亲。因此苏冷月小时候,卢夫人经常接她过府短住。大家都是极相熟的。尤其他们三个最喜欢一起厮混。
卢谨重说的那日,正是他挑拨起来,撺掇得她们两个女娃娃和他一起偷偷溜出庄子。头一次见识乡野地方,倒觉得新鲜得紧。见那几株桑树结得沉甸甸的果子,都稀奇死了。
卢谨重撇折了一根树枝对着树上一通乱打,就啪啦啪啦掉下许多。有几个正巧砸在他们身上。果子着实熟透了,一砸就在身上渗出一块深紫色的印痕。惊得苏冷月和卢芳仪一起叫出来。
卢芳仪穿着母亲新做的衣裳,顿时气道:“六哥,瞧你做的好事!”
卢谨重笑眯眯地道:“你那不仔细瞧也瞧不出来。苏妹妹就不像你,大惊小怪。”
卢芳仪闻言,便瞧了一眼苏冷月。苏冷月肩膀上打出了两三处印痕。她的衣裳又是浅黄的,清楚得了不得。登时惊道:“哎呀,这身衣裳是姐姐最喜欢的,也不知道洗不洗得干净?”
可是苏冷月却只是笑了笑。
卢谨重道:“洗不干净也不打紧。我赔苏妹妹一身新衣裳。”
卢芳仪瞧一眼苏冷月,又瞧一眼卢谨重,哼地一撅嘴:“六哥也太偏心。我的衣裳就不提了?”
卢谨重笑道:“好好好,哪里敢少了七小姐的。”又对苏冷月道,“给苏妹妹做身粉衣裳吧。从来没见过苏妹妹穿粉的呢。”
卢芳仪道:“红的好。姐姐还是穿红的最好看。”
卢谨重却道:“我倒觉得,苏妹妹要是穿粉的,比穿红的还好看。”
卢芳仪不相信,去问苏冷月:“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苏冷月只知道抿着嘴笑,心里头有点儿莫名的慌张。
急得卢芳仪连着问:“姐姐,姐姐……”
“姐姐!”
苏冷月乍然惊醒。只见卢芳仪正看着她,神色透出一种微妙的宁静。这才回味过来,她方才竟不小心沉进了回忆里。
卢芳仪也显然发觉了她的走神,帮忙掩饰地道:“我正想问姐姐,要不要也尝一个。”
苏冷月归拢了一下心神,淡淡地道:“罢了吧,我不吃这些。”
卢芳仪便也淡淡一笑:“也是,姐姐怎么会瞧上这些野物。”仍叫清芳收拾起来。
听着这话,苏冷月心里头也不知道泛起怎样一丝滋味。卢谨重也不曾出声。
卢芳仪便邀他们入座。苏冷月又想走,又想留,略略犹豫,宫人们已是奉上茶和点心,只得一起落座。落了座,心里但只觉得不能静下,想说点儿什么又始终想不到能说什么。
还是卢芳仪先提起来:“明日就是中秋了,姐姐一向做事妥帖,怕是都打点好了吧?”
苏冷月应了一声:“还和往年一样,各宫各殿的嫔御都会列席的。”
卢芳仪点点头,又问道:“舞乐也都安排好了?”
苏冷月:“周采女的笛音是一绝,只是少了杜御女的舞,换了别人终是逊色。”
卢芳仪笑道:“也不一定。天下会笛会舞的,又不单单只得她两个。不过各有特色罢了。”
苏冷月想起沈婉儿,便也笑而不语。
卢芳仪忽然望向卢谨重:“对了,六哥也是善舞的。还记得入宫前的最后一个团圆饭,六哥在中庭舞了一曲满庭芳,至今都还记忆犹新呐。”眼神也不觉柔和起来,“这些年,怕是又长进了吧?”
卢谨重笑回道:“早就不做那等事了。那回已是最后一舞了。”
卢芳仪略略一想,便轻轻哼出一声笑:“不是大哥,就是三哥,管你管得最紧。”
卢谨重呵呵一笑,只是道:“他们说得自是正理。好男儿本就当学以致用、建功立业才是。”
卢芳仪依旧只是轻笑。自顾自地拈起一枚点心来吃。仿佛刚刚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见。
苏冷月便不由得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既是王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是理所应当。”
卢芳仪瞧了苏冷月一眼,笑意微冷地道:“姐姐这话说得也是正理,倒比我更像是卢家的人。”
苏冷月蓦地一怔,心里头随即涌起一股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