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那日,尹墨香传了惠妃的话,要她在中秋夜宴上一曲惊人,少不得要趁便练习练习。早上蔡金桂来访,两个人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待蔡金桂回去,便悄悄带着笛子来到观柳渡——这里僻静,练一会儿,也不致招扰到旁人。
沈婉儿心里也自揣摩,到中秋夜宴上,究竟要吹奏一支什么曲子好。
想来想去,那些卖弄技巧的曲子终是不成。宫里已有周碧君了。周碧君的笛艺,她在崇光院里也是见识过的,早已炉火纯青了。这也是她为何不再显露自己会笛的缘由。
论笛艺,自己固然算不得顽石,可已有周碧君这样的珠玉在前,略逊一筹也总是不如了。就好比有第一名在此,还会有谁去在意第二名呢?
再者,她那时也并不想争宠。知道有各色人等压在前头,凭她一个无势无力、色艺也并不出挑的人又能如何?贤德,那是皇后,或者能够接近皇后的人才需要讲究的资质。
她不过是想日子不要太难过而已。
但是如今情况已是不同。
惠妃要用她,高有忠要帮她,尹墨香也要指望她。这机会已是降到了她的头上,她想要,也不能不要。
皇帝若只是单纯地爱笛,那便也罢了。但这爱笛里,曲曲折折地隐含着对生母孝和皇后的思念,那就大不一样了。
孝和皇后因皇帝才难产而死。在皇帝的成长里,没有一日享受过母亲疼爱的滋味。皇帝爱笛是假,只不过这是唯一可以让他,与早逝的母亲神魂相接的方式罢了。
对了。技艺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情。皇帝想要听的,并不是高超的笛艺,却是笛音里的情。
沈婉儿知道自己该吹奏什么样的曲子了。她拿起了笛子,徐缓的笛音随着手指的轻舞,悠扬婉转地飘了出来。
望月。
每到月圆之时,便是一家团聚的时刻。然而今年的中秋,她却已不能再见到那一张张抚育、伴随她长大的面容。
父亲、母亲、哥哥、嫂嫂,两个孩子……还有逝去的外祖。
还记得小时候,一到中秋,母亲就会亲自下厨房,带着她一起做菜。螃蟹是必不可少的。家里人,上至外祖,下至小侄女,没有不爱吃螃蟹的。蒸上一锅,蟹壳通红通红的,鲜香的气味飘得整个院子都能闻见。
每人面前都要摆一小碗姜醋。生姜都切得极细细碎,差不多姜蓉一样,浸在醋里。一边赏着中秋的圆月,一边剥螃蟹吃。外祖从江南来,不仅带来了一手好刺绣,也带来了江南专门吃螃蟹的蟹八件。家里人人都会用,只有小侄女那时还小,抱在嫂嫂怀里又不会说,看一家人吃得高兴,她就急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扭着哼着,逗得大家直笑。
外祖特意拿筷子,沾了一点儿蟹黄又沾了一点儿姜醋,轻轻地探到她嘴边。才刚伸到,小侄女就急吼吼地张嘴咬上来。先是被姜醋酸辣得挤眉子弄眼睛,一会儿吃出鲜味儿了,便又舒展开来,小脸笑得肉鼓鼓的。刚长出来的牙死死地叼着外祖的筷子,磨得咯吱响还不肯松开。
哥哥去哄她也没用,怎么陪着笑脸说她乖,她也只顾叼着筷子哼哼。
外祖又舍不得硬扯回来。
最后还是父亲拿来一只拨浪鼓,叮叮咚咚地摇着,才惹得她啊的一声张开嘴,又来抓拨浪鼓。
外祖走后,小侄子又来了。家里还是七口人。但是母亲都会记得再多放一副碗筷。
小侄子后来大了一些,也知道要给那多出的一副碗筷里夹菜。
沈婉儿的心不由自主地沉进了那些锁细,然而快乐的回忆。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在练笛。
从她的唇间、指间,流淌出来的,是她自己的思亲之情。
那悠扬而带着一丝凄楚的笛音穿过层层垂下的青柳,向着更远的地方飘去。
一直飘到了正好经过观柳渡的独孤元嘉。
独孤元嘉几乎在听到笛音的一刹那,就不自觉地停住了脚。
高有忠小声地道:“陛下?”
独孤元嘉轻轻地问:“有忠,你有没有听见笛声?”他自己也没发觉,问得那么轻,生怕把那笛音惊散一样。
高有忠侧耳听了一阵,只得摇摇头:“老奴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
独孤元嘉又听了一阵,果然是有的,便向着观柳渡走去。笛音渐渐地大了起来,带着一种淡淡的、却也不容忽视的感染力,很轻易地就将独孤元嘉的心牵动了。这曲子本是民间的小曲,他在宫庭中听的多是雅乐、正乐,何时听过?但只觉得一声入耳,便声声入心,好像很久以前就想听却一直不曾听到,隔了这许多年终于得偿所愿。
他听得入了神。怔怔地立在池边,茫然若有所悟地看着对岸,被阵阵清风拂起的青柳。在那青柳摇荡之间,隐隐约约地坐着一个人。
“有忠。”
高有忠突然听见皇帝叫他,还微微愣了一下。
不等他答应,皇帝已是有些急切地向他伸出了手道:“紫玉笛。”
这回高有忠是真愣住了。
直到皇帝又道一声:“快!”
方恍然回神,连忙从匣子里取出紫玉笛奉上。
很多人都不知道,皇帝也精通音律,极善弄笛。自他六岁上,从先帝口中偶然得知生母孝和皇后吹奏得一手好笛之后,便时时放在心里,练得十分刻苦。才六岁的孩子,初时又不得法,经常练到口唇开裂、手指红肿。好几次,高有忠都忍不住心疼,劝他歇住,皇帝却还是不改痴迷。
后来,废太子元乾和魏王元泰相互倾轧,愈演愈烈。
那时独孤元嘉还只有十二、三岁。
有一日,魏王元泰入宫拜见先帝,却巧先帝不在,倒听见独孤元嘉在偏殿中弄笛。先帝自孝和皇后薨逝,就很舍不得幼子,一直让独孤元嘉住在甘露殿的偏殿里,方便看视。
独孤元嘉沉心弄笛,也不曾发觉魏王元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