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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麦场性侵案

堂兄深信,吃蚂蚁可以治好自己的腰痛。他曾经当着我的面,一口咬下蚂蚁腹部。

1998年,鲁中山区,打麦场还没通电。每到夜晚,打麦场东西两侧杨木杆上几盏汽灯便派上用场。

汽灯形状和马灯差不多,燃料是煤油,由我伯父负责看管。晚饭过后,村庄暗下来,河里青蛙“呱呱”开叫。这时伯父推开柴门,左手拎煤油罐、右胳膊夹一架木梯,往打麦场而去。

点汽灯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也是技术活。伯父踩着木梯摘下汽灯,旋开底座油箱,倒进煤油。汽灯内的气压上来,伯父打开阀门,检查一下石棉网,警告围在身后的孩子“不要捣乱”,掏出火柴“扑哧”划亮。

汽灯能燃六个小时,照亮了我们美好的童年时代。也击碎了它。

那个夏夜,汽灯的光影在乡民身上不停摇晃,人脸像抹了油彩的京剧人物,一条白、一块黑。被围在麦场中间的侯娟嚎声大哭。

13岁的侯娟两根麻花辫蓬松着,穿的确良碎花衬衣,眼睛哭久后成一条肿胀的缝,胳膊、胸前被撕烂的衣服空隙露出一道道抓痕。

堂兄在这个夜晚“强奸”了她。

堂兄

堂兄大我10岁,不仔细看,也就几岁。在我幼时,原本健康的他患上一种怪病,大概类似鸡胸,身体往前倾斜,腰背日渐弯曲。从十三四岁开始,堂兄身高逐年退减,玩伴从同龄人变成儿童。

“强奸案”发生之前,所有人都视他为未成年。他穿弟弟穿剩的衣服,豆芽一样的四肢晃荡在衣袖,脑袋硕大,说话不成字句。堂兄体重不足八十斤,没有劳动能力,常年牵着几头羊在山坡上度过。

侯娟也像豆芽一样,黑黑瘦瘦,没有父亲,母亲改嫁,跟随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她手指常年红肿得胡萝卜一样,四季穿一件枣红衫子,会自己洗衣做饭,看家放羊。

从有记忆起,堂兄就是女孩子们最好的朋友,也只有女孩子愿意接受他。他知道怎么钓河虾,也能带路去往藏着绿皮鸭蛋的草丛。女孩们会欺负他,就连侯娟也曾因为他不给钉毽子,扬他满脸沙。

堂兄成了一个孤僻的人。有一年,我去伯母家找他玩耍,堂兄正光着手臂在院子里挖一座沙丘,蚂蚁密密麻麻爬满他细瘦的胳膊。

“我要找到蚁后。”他满脸兴奋。

当时,小学肄业的堂兄向同样还是小学学历的我借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其中有一节介绍到蚂蚁分工蚁、蚁后等等工种,堂兄便乐此不疲地挖沙丘,挖出一只只带翅膀的蚂蚁和白色虫卵。

“我想找蚁后,让它生一大窝的蚂蚁,为我干活。”

同时,他喜欢把蚂蚁放进不同的酒瓶盖中,里面分别装满清水、白酒、蜂蜜。书上说,水和酒的浮力不一样,酒沉得快,而蜂蜜可以解酒。

蚂蚁从水到酒轮番沉浮之后,几乎死亡。堂兄又将它们泡进蜂蜜,看这些挣扎的蚂蚁能不能“醒酒”后活下来。

他吃过小拇指肚大的山蚁,逮住就往蚂蚁肚上咬一口,再把只剩头颅的蚂蚁放走。民间传闻吃蚂蚁可以治好腰痛,他深信不疑。

“酸酸的,很好吃,你试试。”当着我的面,堂兄一口咬下蚂蚁腹部。

有一次,堂兄悄悄告诉我,他看书上说,喝早晨第一泡尿可以长命百岁。而且得是中间的,开头和末尾都不行。

堂兄的弟弟小他三岁,头发卷曲,身体壮实,时常殴打他。只要有客人,堂兄都是不能上桌的,端着饭碗在门口吃剩饭。

甚至连我都欺负过他。有一年,堂兄养了一只十分听话的乌鸦,只要拿着一根树枝,乌鸦便站在上面乖顺地随他四处而去。我跟他讨要乌鸦玩一会儿,他不许,我一把夺来摔到地上,摔得乌鸦惨叫。

后来伯母笑谈:“这个傻子,居然掏棉被里面的破棉絮,蘸牙膏塞进乌鸦伤口里,后半夜就死了。”

只有我见过堂兄的凶狠。他跟我说,要养《神雕侠侣》里面的大雕,或者是小蛇。“谁欺负我,我就让蛇咬他。”

有一次我在石屋后的过道里,见堂兄将泥鳅抓来,用通红的烙铁狠烫,嘴对嘴吹它们香烟,掐掉尾巴和鳍再放回水中。

终于,他开始对女人产生欲望。

麦场

布谷鸟的叫声意味着麦收时节的开始,大人们起早贪黑到麦田割麦,放了“麦假”的孩子们则到麦场拾零穗儿、捋麦杆,要求“颗粒归仓”。

打麦场和村人的居所隔一条河。六月起黄牛拉着碌碡来到这片空地,“吱呀呀”转圈儿滚动,将泼满井水的土块压实,碾成一块块光滑平整的场地。麦收开始,家家户户顺着村东过小石桥前来,在这里放置收割好的麦秸,脱粒,扬场,晾晒粮食。

打麦场后面是片小树林,树林后有菜地、麦茬地。等到傍晚,忙碌了一整天的农人挑走麦秸,将麦粒拥成一堆,乡村最浪漫的时刻开始了:西天边几片瑰丽的晚霞慢慢遁去,一弯淡淡的月牙儿游走在薄薄的白云中,夜晚凉爽的风阵阵涌来。

母亲们大都喜欢回到各自门前摇着蒲扇家常里短,成年男人们聚到路灯下打牌喝酒。孩子们则满场院打闹疯跑,骑马打仗、老鹰捉小鸡,钻进麦垛深处玩起捉迷藏。

那个夜晚,堂兄和我们在麦秸堆里钻来钻去。玩得兴奋,我们往麦场附近的小树林里跑,最后干脆把游戏范围扩展到更远的小菜园中间。

夜晚的菜园影影绰绰,黄瓜架子下野猫出没,不知名的昆虫躲在圆滚滚的南瓜周围鸣叫。我和几个小伙伴屏住呼吸,等待着侯娟前来“捉人”。

蟋蟀“果果”叫,村庄传来狗吠,额头上跑出来的汗水慢慢干了下来。我们等了又等,身体开始发冷,双脚也渐渐发麻,等来的却是一阵阵侯娟的尖叫声和越来越多的吵嚷打骂声。

伙伴们感到害怕,纷纷从角落钻出来,手牵着手回到场院,看到了正在痛哭的侯娟和被围着踢打的堂哥。

“他是在麦茬地强奸侯娟的,他抱着侯娟又亲又啃,撕她衣服。”

第一个跑到路灯下报信的珍珍在麦场上转述,她看见蒙着眼睛的侯娟在场院外摸到了堂兄,堂兄却对侯娟动手动脚。

“畜生!”伯父一脚把蜷缩在麦秸堆里的堂兄踹倒在地,解下皮带狠狠抽打。原本就瘘佝的堂兄虾米一样蜷在地上哀号。

“他糟蹋了你没有?他到底糟蹋了你没有?!”侯娟奶奶踮着小脚在麦场上来回转圈,一次次追问痛哭不止的侯娟。

“别光打了,也该给找个媳妇了。罗锅也想媳妇了。”汽灯的光渐渐黯淡下来,村民们见问不出新内容,逐渐失去耐心,劝劝伯父,掉头散去。

谈判

“强奸事件”后的第二天,侯娟嫁到外村的姑姑集结起十几号亲戚,带着木棍、铁锨把堂兄家紧紧围住。

侯娟依旧穿头天晚上的破衣服,被腰肢粗壮的姑姑一把拎在胸前,跟乡民们展示。“裤子被撕得稀巴烂,是要判刑的,判死刑!”

伯母一声哭嚎,冲着侯娟姑姑拿脑袋撞过去。

“不想坐牢就赔钱!”侯娟姑姑提出要求。

“讹钱!你们就是想讹钱!”

伯母一把将受害者侯娟从她姑姑怀里拽下来,推个趔趄,叉着腰对着侯娟的亲族跳脚大骂。侯娟被腿脚绊来绊去,干脆坐在胡同口的一块石头上,玩起树枝。刚刚被一脚踹倒的堂兄,爬起来坐在门口一棵柿子树下,一言不发玩起蚂蚁。

“先搬电视机!”十几号人挤进院子,搬电视的搬电视、拿自行车的拿自行车,甚至有几个协商着怎么搬走一个八仙桌。

院门口伯母披散头发,护小鸡一样追着她的家具,“无赖!无赖!”

侯娟亲族个个手中抱着一堆东西,刚出门就给堵了回来。以一位堂叔打头,十几口本族青壮年手里拿着镰刀、锄头和钢管,堵住了胡同口。战斗一触即发。

“再商量商量啊!”“真那个了没有啊?是不是就光亲了亲,没强奸?”村民们七嘴八舌试图调解。

还是伯母打破了僵局,她跳出来吼了一声:“枪毙就枪毙,我还有二儿子。”

最终的结果是,电视、自行车、锅碗瓢盆被拦截在了村口,伯母自己报了警,堂兄被带走。侯娟亲族的人泱泱而散,本家的十几号人则到伯父家,杀了一头黑毛公羊,饮酒庆祝。

堂兄拘留满十五天后被放了回来,原因是强奸罪名不成立,只构成猥亵。警察让双方自行协商赔偿,伯母满不在乎,“你们告!去告!再拘留,再判刑。”

赔偿款不断缩水,一千变成八百,变成五百,再到三百。最后伯母提着十几斤鸡蛋、几斤白酒,抱一只老母鸡,上门探望了侯娟和侯娟的爷爷奶奶,此事不了了之。

成亲

深夜捉迷藏的游戏从此被禁止,侯娟再也没有出现在打麦场。傍晚来临,我和伙伴们换了一种乐趣,沉浸于一种十分残忍的捉蜻蜓游戏。

六月的天气不可预测,乌云不时笼罩整个麦场,雨水来临之前无数红蜻蜓、黄蜻蜓低低贴着河面飞行,我和伙伴们拿着树枝沿河岸追逐,一个个将其打落在地。

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能看见正在侯娟家麦场扬麦的伯父、伯母。

沙沙的扬麦声在我们身后有节奏地响起,伯父用簸箕将脱掉壳的麦子高高扬起,麦粒中间的碎皮和泥沙随着伯父的动作在天上飞扬。几起几落,干净、清香、青色的新鲜麦粒装进粮食袋。伯母扯出侯娟奶奶家的塑料布,盖好麦秸垛和粮食。

“他们俩这是干活赎罪呢。”村民们议论。

海子诗歌《麦地》里写,“收麦这天,我和仇人,握手言和。”夏天很快结束,侯娟的故事也随着繁忙的祭天磨面、播种玉米等农活被淡忘,成为一段轶闻。

反倒是堂兄突然成了村中的焦点。伯父伯母开始正视他的性欲,半年后就给他娶了隔壁村一个女人。女人名叫“癞蛤蟆”,是附近村庄改嫁次数最多的一个,和堂兄年龄相当,不过是名智障,常年在垃圾堆里捡玻璃珠。

堂兄结婚时十分热闹,他穿一件大号旧西装,洗了头发,满脸欢天喜地的样子。

侯娟初中未毕业,就辍学外出打工了。我和她断了联系,只是在返乡的年假里曾听到传闻,说她做了小姐,找了好几个男人。

后来,玉米、小麦等粮食逐渐在村庄消失,苹果、樱桃、梨子等果树挤满良田。我的故乡开始改种水果,农药的使用导致大片水草死亡,河水则被日夜轰鸣的灌浇机器抽得稀稀落落,经常干涸露出河底。麦场派不上用场,改建成了高速路。

再次见到侯娟是在2015年,她成为另一起案件的主角,被刚刚出狱的丈夫烧伤了。透过敞开的木门光线,侯娟身材臃肿、头发蓬松,已是妇人面孔。她身上缠着绷带,面上、手上大半结了疤,黑紫色,十分可怖,余处则是燎泡,冒黄水。

侯娟招呼我坐下,自行滔滔不绝起来。

“王八蛋,我20岁跟了他,又没扯证。那时候在饭店打工,他是开黑面包的。没两年就抢劫,坐了牢。出来就闹我,拿汽油泼我全身,要不是邻居正好有个池塘,早烧死了。”

侯娟掀开棉被让我看。

“不找男人能行吗?我是又找了几个人,不找人能养活他的崽子吗?他骂我贱,我怎么没掐死他那杂种。”

侯娟说到激动处声音尖利,半躺在床上,手四处比划。我听明白,是一桩风月账。

我正要说些什么,屋外进来一个穿红棉衣的女孩。女孩扎马尾辫,七八岁年纪,进门看看我和侯娟,绕到饭桌前摸起一包牛奶、一根香蕉,“咣当”一声摔门而去。

“X你娘!你那个没人心的爹生了你这么个野种,没人心的白眼狼。整日在外面跑啊疯,别给谁糟蹋了,别给我找了野汉子!”

听着侯娟脏字滚滚的大骂,我十分震惊,找借口推门而去。

绕过几条小胡同,我从村东出来,跨过河回家。河上如今已建起几米高大桥,再不是曾经石块垒成的小桥,麦场亦一去不返。

当年“强奸事件”后,我在这河边撞见过侯娟。她捞了满满一铁盒小青虾,挨个将它们掐死,尸体垒在一起。另外一个铅笔盒里,则密密麻麻都是红蜻蜓的头。

莫名的恐惧涌出,就像是吃饭过快被噎住,让人感到窒息。我突然暴躁起来,踢了一脚铅笔盒,撒腿便跑。

作者 张霞,青年写作者

编辑 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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