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翯在说最后几个字时提高了音量,停顿一会儿又恢复正常的音调:“有困难的不是你一个人,可你选择了逃避,甚至——遗弃。我韩伯伯和韩伯母从小养我不容易,他们待我就像亲生的,韩伯母走街串巷买些小吃,韩伯伯栉风沐雨地开出租车,谁不比以前惨。我也不怪你,自从你离开后,你为了讨好那个男人,一点都没有问过我,没有给过我任何帮助,按理说你是有法定义务的,可你就是为了钟鸣鼎食的生活,不愿,也害怕和我沾上联系。也罢,我现在已经靠不着你了,我完全可以靠我自己,如果我韩伯伯和韩伯母愿意,我会让他们住舒服的房子,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如今产业多大,但就中国,或者须埠的收入水平,我不是个穷人,我已经不是那个等着你回来,等着你施舍的贫民窟孩子。”
杨明环听了,老泪瞬时夺眶而出,她伸手摸着高翯的脸,“杨杨……”
“让开!”高翯再次甩开她的手:“你有你的孩子,你应该多关心她。”
杨明环脸颊开始抽搐,高翯说:“你放心,我是不会为难她的,但也希望你自重,不要把我们之间的事情说给她,让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永远烂在肚子里!”
高翯说完就径自绕开杨明环,跑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上去后迅速让师傅发动。杨明环赶快开车追上去。她一边哭,一边追忆着二十多年前她离开高翯的那一幕,在那个电缆厂的职工宿舍门口,她骄傲地上了房地产商兼大学同学贺总的车,而高翯的爸爸面无表情,两眼发呆,只有涓涓泪水不停地滴到当时还上小学的高翯头顶上,高翯也一个劲地大叫妈妈。车开走后,高翯还不停地追,直到摔了一身泥水,坐在原地惘然若失地长哭着……后来她和那个贺总去了北京,她也不再过问高翯的消息,甚至是在和贺总离婚之后。她前些年回到须埠,远远看见电缆厂老宿舍依然居住的韩海国夫妇,那时高翯身在美国,她也没有上前询问,只以为他去了什么地方,而今天竟然在女儿的庆祝宴上见面,她的心从与高翯对视第一眼时就一直在打鼓,直到现在任然继续。事实就像高翯说的那样,她内心也承认是自己对不起儿子,然而她还没有准备好,儿子就以拔份的面貌出现在自己面前,二十多年来儿子在生活中的空档似乎顷刻间填满了她的腹膺。
在车水马龙灯火阑珊中,幢幢灯影和恍惚的精神让杨明环精神模糊,也不知什么时候追尾了一辆公交车,整个人昏迷过去,醒来时她人已经躺在医院了,而杨一佳正在床边担忧地流泪。
“妈——”杨一佳边说边抽搐。
杨明环视线逐渐清晰了,看到女儿泪眼婆娑的样子,她伸手要去摸她的脸,然而脑海中高翯的映像突然闪过,她又突然把手缩回来。环瞥周围,病房里除了杨一佳没有什么人。
“我怎么到医院了?”杨明环头还有些晕。
杨一佳说:“您开车撞了一辆公交车——妈,怎么今天会出这种事?”
杨明环脑子里又闪现出不久前和高翯的见面,她挤眉蹙额,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杨一佳以为是她身上什么地方不舒服,连忙问长问短,杨明环只是一个劲摇头,不一会儿脸上留下眼泪,杨一佳擦擦自己的泪水,看着母亲这样一下子懵了。
“妈,您怎么了?”
“佳佳,你出去一下,妈想自己待一会儿!”
“妈,您这是……”
“出去!”杨明环大声叫着,这一声把巡查的护士惊动了,杨一佳丝毫没有准备,但在护士的劝告下走出病房,迷惑地坐在走廊上。虽然护士关上了门,她依然能听到母亲无止的哭声,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哭声是因何而起,而一向谨小慎微的母亲怎么又会出这场车祸。
高翯今夜也无眠,他出差回来后,原本想休息一下,晚上过去看韩伯伯和韩伯母,只是碍于李龙翔的关系,他去参加这顿饭局,没想到却见到了自己最恨的女人——生母杨明环。
在对杨明环训斥发泄一通离开后,高翯来到文圣街一家学生时代常来酒吧的位置,这里早已不是他以前光顾的地方,但换了别人经营依然是酒吧,名字叫“泰阁”。他坐在吧台上,接连不断地喝酒,手机不停响动他也不接,最后干脆改成静音,震动也取消了。
打电话给他的是韩伯伯,他们只知道高翯去和李龙翔吃饭,苦于不知道李龙翔的号码,只能不断拨打高翯的手机。平日里高翯上班开会听不到倒也无所谓,只是这会儿快12点了,老两口等在高翯租住的博新小区公寓下面不见人影,开门进去后屋里空无一人,再打电话还是不接,这下可急坏了两位老人。
除了高翯,因为郎曈曈的事,这些天安涌灏内心也不得平静,他也来到这家酒吧,正好就坐在高翯旁边,这两个相互不认识的人没有说话,他们都不知彼此之间就差了个仝一全。相比之下,安涌灏更多的是想,而高翯却在不停地灌。
安涌灏也在想自己对郎曈曈究竟是什么感情,也许是友情,但要说像对田媖那样,或许还不至于。其实在前些日子和郎曈曈一起去魏庙时,他感到郎曈曈带给他过多的是一种有个女生陪伴身边的感觉,确实,郎曈曈不在身边时他会有些不安,而那只是因为寂寞,总的说来郎曈曈就是个不可缺失的角色,但又不能像田媖那样走得很近。可就在打字室出事后的一周,安涌灏对郎曈曈从怀疑到有些失望,又从疑惑到同情和佩服,再到现在每分每秒都在想念,她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气息吸引着他,可能是纯洁,像田媖那样的纯洁。这两个人的过去相差万里,田媖生活在一个相对优越的环境里,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又从小学习古文化,身上多着些窈窕淑女的韵味,而郎曈曈没有这样的环境,但和田媖有个共同点,她也接受过来自外婆的教育,方式和投入上两个女孩得到的不可同日而语,但都表现得纯洁悦目。郎曈曈的亲人只有她已经过世的外婆,周围朋友也干些浑浑噩噩的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浑水污泥环绕下渡过青春期成长起来的女孩,却难得的成了出淤泥而不染的洁莲,这让安涌灏感到她的纯洁来得更加不易,至此,他觉得郎曈曈不再像是那个单纯排解自己寂寞的女孩,而是一个让自己感到神秘,向往的女孩,包括她的踏实、勤奋,甚至包括安涌灏在病房时她在和警察走之前向安涌灏露出的最后那一笑脸……因为调查还没有结束,郎曈曈还在派出所,一联想她这些天是怎么度过的,安涌灏心里就无限惆怅,他想着自己应该在发现郎曈曈坐在打字室里看到被盗场景发呆时就自己赶快出去打110;他想到那个余勇在说郎曈曈是她老婆时,他就应该更理性一些,上前问个清楚;他还想到即便后来郎曈曈说了那些让他失望的话,导致自己甩他而去,可后面几天还是应该坚持到晨诵学堂,这样做起码让他能更加挂念那个女孩……然而有些事情处理得不合理,却又因感情的掺杂而看着像人之常情。现在当安涌灏发现这一切时,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不想郎曈曈了,甚至越往后面想,田媖那个名字越变得模糊不清,几将消失于无垠的瀚海蜃气。
坐在高翯旁边,安涌灏只觉得这个年轻人是碰到了感情问题出来借酒消愁,当然,高翯确实遇到感情问题,只不过不是安涌灏想的那个方向。高翯正低着头,安涌灏放在吧台上的手机响了,响声和震动也惊动了高翯,安涌灏正喝着啤酒,一看来电是仝一全,正要伸手去拿,不料高翯抢先了一步。高翯果然喝多了,自己手机放哪儿都记不清楚,只是听到铃声,也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铃声,再看来电是仝一全,不假思索地认为是人家打给自己的电话,当着安涌灏的面就拿到自己耳朵旁接听。
安涌灏惊愣了,但让他觉得更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头,高翯接起电话不仅直接“一全”上口,在嘚啵嘲骂了一番后,或许仝一全也听出他是醉醺醺的,也不太多追问为什么安涌灏的手机会在他手上,索性就和他侃起来,接着高翯还不停发牢骚,最后挂断电话,才把手机放回吧台。坐下后一晃荡,他自己的手机掉在地上,安涌灏帮他捡起来,也不顾得想刚才的事,将手机递给他。
“先生……你的手机……”
高翯一看这是自己的手机,又看看安涌灏,又看看刚才接听的电话,催醒般地摇摇头,一脸酡像问安涌灏:“我……我刚才,是不是拿你的手机接电话了?”
安涌灏有些惊颤地点了头,高翯又看看那部手机:“你……你认识一全?”
安涌灏说:“我是临水人,去过他那儿?”
“原来如此……”高翯说着自己笑了笑,伸手拍着安涌灏的肩膀:“对不起,那刚才的电话应该是打给你的,我还说他干嘛叫我‘涌灏’什么的。你是涌灏?”
“我叫安涌灏。”
高翯抹抹自己的额头,然后翻翻手机,里面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全是韩伯伯打来的,高翯拿起一瓶酒喝了一大口,然后拨通未接电话,韩伯伯那边才接听起来,他就整个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机也掉在吧台上,任凭那边韩伯伯怎么喊他就是不接听。安涌灏慢慢伸手过去,拿起手机,说:“喂……喂……你好……”
韩伯伯一听不是高翯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安涌灏说:“你好,这个打电话的人在文圣街的泰阁酒吧喝酒,好像喝多了,你是他家人吗……”
总算有了高翯的消息,韩师傅和老伴儿立马来到文圣街,并且见到已经睡得昏昏沉沉的高翯,出门时走得急,两个老人也没有带多少钱,安涌灏想着他认识仝一全的缘故,于是帮他先垫上,并告诉韩师傅自己是须埠大学的学生。两位老人才放心地将高翯接回家。
高翯走后,安涌灏想起刚才原本是仝一全打给自己的电话,他回拨仝一全的号码,接通后两人先就高翯的举动哭笑不得地议论一番。笑完了,仝一全开始过问安涌灏这段时间的情况。安涌灏这学期也差不多过半,仝一全只是问问他有没有想好以后要做什么。安涌灏以前和傅平炎在一起自己确实有些过多追求表面虚荣的表现,不过好在有个目标,而当他知道自己因为注重市侩评价只关注市场养人而是去很多重要的东西后,似乎又变得迷茫,找不到以后要往什么方向发展,至于考研、考公务员他也没有打算。仝一全没有问及他的感情问题,不过他自己说出和郎曈曈这段时间的故事,最后自然是担心郎曈曈的处境,他害怕她真的会去坐牢。
仝一全在临水自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就安涌灏和郎曈曈的事,他却给了安涌灏一些意见。他告诉安涌灏,如果安涌灏相信郎曈曈,那就不应该抱太多的怀疑和担心,信任不是一时一刻的,而是要长期经受住各种考验,即便郎曈曈真的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是他能相信郎曈曈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