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清关小火,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将他手中的书抽走,取过沙发上的毛毯给他盖上。
他睫毛很长,垂下来,像根根分明的羽扇,却盖不住眼底的青晕。哪有不会疲倦的人,连着三天不休息应该是累坏了吧。
她拉上客厅的窗帘,让屋内的光线暗下来。
做完这一切,卿清才重新走进厨房,轻手轻脚地切菜。这一顿午饭,她做的很慢。
房子里很安静,偶尔有风掀起窗帘捎带来几声鸟啼,悦耳动听,流动的空气似乎也慢下来,一切静谧而和谐。
客厅里闭着眼睛的楚西辞此刻却眉心微皱着——他之前的确睡着了,不过在卿清靠近的时候就已警醒过来,只是没有睁眼而已。
他想起一年前在波士顿那个字母杀人案。
“you are wrong.”这是凶手——那个戴着眼镜,眼神疯狂又嗜血的美国男人最后对他说的话,连同那个诡异的笑容,成了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画面。
他看了一整夜的案件相关资料,一个星期里,连跑十三个犯罪现场,他察觉到了不对,想要再继续追查这个案子,但被波士顿警方以已经结案为理由拒绝了,同时收走了他借阅的所有资料。他们相信他的能力,却不愿意让他再查下去。毕竟凶手已经抓获,这样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的大案,没有人愿意看到还有后续。
楚西辞在被警方拒绝之后,私下里继续调查。
他在一次私取实验室禁药的时候失手被抓。向来不喜欢他的室友,毫无意外地落井下石添油加醋,趁机对他日常种种行为进行投诉。于是,楚西辞在临近毕业前接到了校方退学处分的通知,并被警方调查。要不是恩师Tomas用几十年的声誉为他担保,他现在未必能舒服地躺在这里。
楚西辞想,无论凶手最后说那句话的目的是什么,他都成功地报复了自己。不过,他在意的不是他的学业,而是那个至今没有得以挖掘出来的深层真相……
“叮咚——”
忽然响起的门铃声扰乱了他的思绪。
楚西辞舒展了眉心,有点不耐烦。这个时间,他知道来的人是谁,但并不打算起身去开门。
卿清在厨房里听见了声音,停下手里的动作,准备去开门。从楚西辞旁边经过的时候,椅子上闭眼休息的人忽然出声叫住她。
“卿清。”
“嗯?”她顿步回头,“吵醒你了?”
楚西辞没睁眼,淡淡说:“应该是许儒妍,拿了东西,别请她进来。”
许儒妍是楚西辞在学校的助教,化学系的研究生,曾来找过楚西辞一次,温柔美丽的女生,笑起来两颊浮现深深的酒窝,朗月清风般明媚。
楚西辞也曾说起过她一次,评价是不错,他难得夸人,“不错”这两个字,若没有天资聪颖,在他这里是得不到的。
因此这回人家女生上门送东西他却不让人进屋,倒是让卿清有点奇怪了。
“为什么?”
“她最近开始用香水,味道很难闻。”楚西辞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
“……”卿清默默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大步走去开门。
“学姐。”门外人一袭蓝色长裙,朝她颔首微笑,递上来手里的文件,“这个是楚教授要的资料。”
卿清接过,笑说:“辛苦你送一趟了。”顺带留心闻了闻她身上的香水味,似乎是茉莉花香,沁人心脾的清新。
“没事。”许儒妍往里看了看,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客厅一角,“楚教授不在家吗?”
“他……在楼上休息呢。”卿清临时编了个借口。
“楚教授忙起来总是不顾时间。”许儒妍无奈笑笑,“那……学姐,我就不打扰了。”
看着许儒妍信以为真的单纯笑脸,卿清着实觉得过意不去。
“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楚西辞一贯听力不错,他闭着眼睛,随手从杂志上撕下一页,揉成团,往门口一扔。纸团精准地砸中卿清的后脑勺,以示抗议。
卿清默默挨下这一偷袭,用脚将身后纸团踢开,面上依旧对许儒妍笑得温柔可亲。
“进来坐会再走吧。”
许儒妍摇了摇头,有些抱歉地对她说:“下次吧学姐,我还有论文没写完,麻烦学姐替我跟楚教授打个招呼了。”
“好,那你路上小心。”
卿清目送她离开,心中惋惜,这么好个姑娘,怎么就成了楚西辞助教?太可怜了。
关上门,转身看见地上的纸团,不觉好气又好笑,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有些无语地望向皮椅上的人。
“楚西辞,你怎么这么幼稚?还扔纸团,你待会要不要去上幼儿园?”
“不要。”他睁开眼睛,一脸理直气壮的平静,“我饿了。”
先前是怕厨房动静大会影响到楚西辞休息,现在没有顾忌,卿清自然动作快了许多,不到半个小时,几个家常小菜便摆上桌。
楚西辞闻着漫出来的菜香,搁下手边的书,上前拉开椅子,在餐桌边就座。从厨房出来右手边第一个座位,是他从小习惯的位置。卿清把筷子递给他,自然而然地坐在主位上。
他抬头看一眼卿清,他知道,她对座位的顺序从来没有概念,也早就忘记当年他家的情形,更不会记得这个位置,一向是属于他的母亲。
“沉默先生,你晚上想吃什么菜啊?”卿清往嘴里扒了一口白饭,问他。
楚西辞看着她说:“你能不能……”
“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晚上给你炖汤吧。”卿清想着下午出去买菜的事,没留心他的声音,边吃边问,“炖鸡汤怎么样?我吃肉你喝汤。”
话被打断,楚西辞就懒得再提第二次,只说了个“好”字,便低头吃饭。
卿清笑眯眯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他碗里,想起刚才他好像说了什么,随口问:“对了,你刚刚是不是要说什么?”
楚西辞动了动筷子,把青菜放进嘴里,淡淡否认:“没什么。”反正她坐在那里,他也没有很不习惯。
吃过午餐,楚西辞回了卧室休息。他对睡眠的需求量很少,但在缺乏外在条件刺激的情况下,身体的正常运转仍旧需要一定的休息时间来维持。
此时,工作室里,被遗忘在角落的手机发出震动的嗡鸣,屏幕亮起,来电显示“江河”……
卿清将餐厅和厨房收拾干净,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四十分,从这里开车到市区最多需要半个小时,四点出门买菜,足够按时回来做饭了。
她轻手轻脚地回到二楼的房间,合上门,打开电脑,登录警方内部网,一面翻看本省外省最近最新的消息,一面给何斌打电话。
何斌是她大学同学,平时话不多,但为人老成持重,在学校里和卿清关系就不错,出了校园又一起进了刑侦队,自然更加亲近些。
自她离开警队之后,两人的联系也少了。但毕竟是老朋友,卿清的父亲又是老前辈,这两年,于公于私,何斌都费心地在暗中替她四处调查当年那伙毒贩的行踪。几个月前曾得到消息,说那一伙人在松市出现过,但很快又断了线索。
电话铃在响了几声后,被人接起。
“清清,怎么了?”何斌似乎刚睡醒,传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吵你睡觉了吗?”卿清有点抱歉,今天不是周末,他应该还要值班。
何斌倒是很有风度:“没有,我在局里呢,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我想问问,松江公安局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何斌放低了声音,劝她说,“你先别着急,他们跑不了的,这两年陈队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但他对这事也很上心,处处留意着风吹草动呢,说不定消息比我们还灵通,要不然,我去问问陈队……”
“你别跟陈队提这事!”卿清声音沉了几分,她沉默片刻,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低声说:“不好意思何斌,那就这样,我先挂了,有消息通知我。”
“我知道。”
卿清放下手机,一页一页翻看网页讯息,明知道希望渺茫,却也想从里面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低头看了看,是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她不在意地按断了,那边却立马重拨回来。
卿清疑惑地皱了皱眉,接听。
“你好,我是卿清。”
“我知道我知道。”那边的男声急不可耐地闯进她耳里,“卿清姐,快叫楚哥来救我!”
卿清在脑海里搜了一遍可能的人,确定这声音她从来没听过。
“你是谁?楚哥又是谁?”
“我是江河啊!哎呀,姐,楚哥就是楚西辞啊,你快让楚哥接电话吧,我都要死了,他的手机没人听,我只好打给你了。”
“你等一下,别急啊,我去叫他。”
卿清听他声音很慌乱,如临大敌,又和楚西辞认识,怕耽误他们的事,忙起身去敲楚西辞卧房的门,口里还不忘宽慰着电话那端她一点印象都没有的人。
“你别着急啊,他就在卧室休息呢。”
楚西辞听着外面急促的敲门声,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在床上翻个身,并不打算理会。
而门外的人,也不打算就此罢手,敲的门震天响。
“楚西辞!楚西辞,你醒了吗?有个叫江河的找你,有急事。”
江河?那更不用急了。他闭着眼睛,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
卿清喊累了,最后气愤地踹了门一脚,她知道里面的人早就醒了,只是怪脾气上来,不想开门而已。
“江河,你那边怎么了?”她平复了心情,握着手机往楼下走,“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江河还是不死心,巴巴地问:“楚哥呢。”
听声音都快哭了。
“他上幼儿园去了!”卿清朝楼上翻了白眼,问江河,“发生什么事了?你先告诉我。”
“我……我又被抓到派出所了。”江河似乎憋了一肚子委屈,“卿清姐,你相信我,我这回真是冤大了,我是酒驾了,但我没开车撞人逃逸,真没撞。”
卿清利落地拿上包和车钥匙,往外走。
“你在哪个派出所?我马上就到。”
等到楼下传来大门开合的声响,楚西辞才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拿起长风衣套上,从密不透光的卧室出来,走进同样密不透光的工作室,找到角落里的手机。
上面有五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号码——江河。
他回拨过去。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起。
“楚哥!”接到他的电话,江河显然很高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楚西辞有点疲惫地按着眉心,打断他的话:“说事。”
“我现在在派出所,警察说我酒驾撞死人了,可我真没有撞人……”
“事故的地点在哪?”
“就在建安新路中间那一段……”他想了想说,“那附近好像还有个老太太开的小卖部。”
“我知道了,晚点过去。”
楚西辞说完就要挂电话,那边的江河急起来。
“哎哎哎,楚哥,我这是在建安派出所。”
“多谢提醒。”楚西辞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结束通话。
他快步下楼,从车库里取出备用的银色轿车,直接开往建安新路。
建安新路原来叫湖心路,在以前老城区一带。现在城市翻新,老城区一带被划为重点新建地,归属建安区,不仅改了路牌名,连周围的老房子也拆得七七八八了。剩下的,只有少数一些不满意拆迁赔偿金跟施工队耗着的钉子户,和几栋岌岌可危的筒子楼。
在这种地方撞死人,真是需要绝佳的运气。
建安新路沿途都没什么人住,所以,那间还在开门营业的小卖部,连同坐在门口摇葵扇的老人就显得格外扎眼。
楚西辞将车停靠在路旁,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一摊干涸的血迹——显然这就是事故现场。
他下车检查路面。这几天天气很干燥,这条路也没有路面作业,刹车的磨痕很容易看得出来,但从他停车位置开始,延伸到那摊血迹周围,近二十米长的一段路,没有发现橡胶液化的痕迹,换句话说,没有人踩刹车,至少,没有在紧急情况下大力刹车。
楚西辞提取了一定量的血迹,收进口袋,而后起身朝小卖部门口的老人走过去。很快,他就看清楚小卖部门口的老太太角膜混浊,眼神涣散,已经罹患青光眼。
“你好。”楚西辞走近她身前。
老太太顺着声源侧了侧耳朵,大声问:“你要买点什么?”
跟这个老太太说不清什么,也很费劲。楚西辞往小卖部里面看了一眼,屋内光线昏暗,柜台上积的东西不多,一眼就能看见摆放矿泉水的地方少出一瓶,下面一层则摆放着些铅笔和文具,成套装的橡皮已经被取走一块。家里应该还有个小孩。环境很差,空气也很潮湿,蕴了一股历时久远的酸臭味。
他看了眼旁边的老太太,迈步走进去。整个房子一层就分为里外两间,从买东西的柜台旁边穿过就到了里面,白炽灯下,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或许更大一点,正蹲在地上写作业。
楚西辞四顾了屋里,很快对这个家庭有了大概的了解:拆迁钉子户,家里人却有在拆迁队工作的,留下老人和孩子来死扛。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他蹲下身,有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对小孩,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抗拒感,哪怕对方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仍然让他觉得不太自在。楚西辞用尽量温和的声音对她说:“别害怕,我是警察。”
“警察问过了。”小女孩声音很稚气,却并不怕生,“我和奶奶什么也不知道。”
“我想问你,有人来买过水吗?”
小女孩想了想,点点头,两个小辫子晃着,说:“有,在今天早上,我去上学的时候。”
“记得那个人的样子吗?”
“他戴着帽子,还蒙着脸。”小女孩摇头,好像又想起来什么,补充说,“叔叔很白。”
很白?老人和孩子,一向是他最不喜欢打交道的人,再问也回答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楚西辞说了句:“谢谢。”
起身,原路走出去,从门口经过的时候顺便捡起老太太掉在地上的扇子,重新放回她手里。
“再见。”
老太太忽然听见人声,有些紧张,战巍巍地从木椅子上站起来,大声问:“你是谁啊?要干什么呀?啊!”
他揉了揉耳朵,当作没听见,走到马路中间停下来,将视野所及范围的景象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