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房门忽然打开,楚西辞换了件灰色薄羊毛衫,鼻梁上架着金丝框眼镜,拿着一叠资料从里面走出来,微一抬眸,四目相对。
卿清愣愣地问:“你近视了?”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这个没有度数,单纯保护眼睛而已。”
“噢……”卿清点头,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略有点尴尬,朝他笑了笑,上前去关门。
“不好意思,我忘记带上门了。”
手握上冰凉门柄,未来得及动作,对面的人缓缓出声。
“伤口,还会疼吗?”
“不会了。”她摇头,仰面对他笑得明媚,“过了这么多年早就不疼了,只是疤痕太深不能完全去掉,幸好是留在后背,要是留在脸上,你就真得娶我了。”
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黑亮的眼眸带了笑意,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隐隐地,也不知道期待什么。
楚西辞看着她,片刻静默后,认真地说:“我很庆幸,你能活下来。”
“那如果我死了怎么办?”卿清问。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表情不太情愿:“那我每隔几年就要抽空回来一趟,给你扫墓。”
“……”
果然,阔别数年,楚西辞还是那个楚西辞。
他握着书转过身,淡淡留下一句:“房间浴室里有干净的睡袍,早点休息。”
他似乎刚洗过澡,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有沐浴后残留的淡淡香气,卿清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异常强烈,忙反手关上门,拍了拍胸口,走进浴室。打开暖光灯,她被镜子里两颊飞红的人吓了一跳,止不住地摇头叹气。
“你完蛋了卿清,这辈子,你就栽在楚西辞这道坎上了。”
小区监控维修队成员的详细资料在地板上一一摊开,楚西辞坐在旁边,看着眼前的纸,眼睛却没有焦距,散漫地放空。
跟踪卿清的那个男人叫赵铭,三十岁,之前因为盗窃伤人被关过三年,一年前刑满释放,出来后进了一个维修队,一直干到现在。
赵铭在杀人之后,一直滞留在小区等卿清没有离开,那他就没有时间去处理凶器和血衣,他会把它们藏在哪里?究竟哪里才是最不会被怀疑的地方?
楚西辞探手取过赵铭的资料,一行一行仔细看下去。
年龄、性别、籍贯……经人担保介绍,进入维修队。
“经人担保介绍……”楚西辞自言自语地低声念着,眼睛里却渐渐有了神采。
他从面前铺着的纸里挑出维修队负责人的资料,起身,从抽屉里拿了个口罩,随手抓起沙发上的风衣外套,大步往外走。
凌晨一点。
正是适合熟睡的时候,楚西辞看了看老旧的门锁,并不打算用敲门的方式扰邻居好梦。于是,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备用的别针,轻易地打开了门。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他推开其中一间房门,床头亮着一盏小灯,床上的孩子正在熟睡,他悄无声息地带上门,走进旁边的卧房。
黑暗里,男人鼾声如雷,楚西辞缓步走进去,关上房门。打开灯,床上两个人却并没有要醒的意思,他敲了敲旁边的衣柜。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床上的女人率先惊醒过来,被房间里突然多出来的人吓得六神无主,拼命摇自己还在睡梦中的男人。
“老刘,你别睡了!快醒醒!”
“怎么了?”男人不耐烦地睁开眼,待看清屋内的状况,顿时睡意全无,“你……你谁啊?想干什么?”
他伸手就要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
楚西辞将食指放在唇边,隔着口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不想闹出动静,吵醒你儿子。”
想起睡在隔壁屋的孩子,男人刚碰到手机的手抖了抖,收回来。
他看着幽灵一样忽然出现在屋里的男人,害怕地吞了吞口水,嘴唇直打哆嗦。
“你……你想要干什么?”
“问个问题,赵铭当初进维修队是谁介绍的?”
“我……我记不起来了。”老刘表情有点为难。
楚西辞拉开房门,不紧不慢地说:“如果非要你儿子帮你回忆的话,我也只好叫醒他了。”
“别别别!我知道我知道!”老刘的女人先急了,声音里带着哭腔,一边打着自家男人,一边说,“都是这个杀千刀的,我说了那浑小子有前科不能要,他收了他舅舅三千块钱,就……就把他留下了。”
“他舅舅人在哪?”楚西辞问。
“他舅舅在锦绣家园小区里,当清洁工。”
清洁工……
楚西辞闭上眼睛,脑海里接连不断地滑过监控画面中的内容。一个看上去年过半百,推着清洁车的男人,在监控器里出现过两次,时间分别是下午五点二十三分和晚上七点四十分。楚西辞对小区的位置并不熟悉,只能认出男人在七点四十分出现时画面里的背景,和他爬出死者卫生间的窗户检查时看到的景色很相似。
垂下的眼睫毛微动,楚西辞睁开眼,静静看着床上吓得直哆嗦的夫妻俩。
“把他的地址和号码给我。”
“我马上给您找!”
老刘拿起手机开始翻。
楚西辞不经意般随口道:“你们儿子读的学校就是附近那个吧?还不错。”
老刘的女人在旁边打他。
“你跟人家说实话,我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跟你没完!”
“行了!”老刘不耐烦地说,“那难道不是我儿子?我能拿儿子的命去帮外人吗?!”
楚西辞很快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从房子里出来,边往外走边拨通了江河的电话。
“楚哥,怎么了?”
那边很吵,江河传来的声音也很精神,显然他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楚西辞说:“帮我去个出租屋外面守着,如果有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去敲门找人,通知我。”
“好嘞。”
楚西辞挂断电话,把赵铭家的地址给江河发了过去。
他的性格并不适合与人接触,和江河能相处得来,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大概是江河从来不会多问或打听任何他吩咐的事。只要楚西辞说,江河就即刻照办,至于原因,他不在意,楚西辞也懒得多解释。
楚西辞在这个深夜的运气不错,他坐在车里静静看着从马路对面横穿过来的男人。
男人身上套着清洁工马甲,许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缘故,他的外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几岁。
楚西辞在他经过的时候,摇下车窗,声音平淡地说:“不用去找你外甥了,他现在应该在拘留所。”
男人身子颤了颤,继续往前走。
楚西辞倒车向后,拦住他的去路,看着他浑浊的眼睛,吐字清晰地告诉他:“我只说一遍,主动交出赃物,可以从宽处理。”
卿清在第二天早晨,睡意朦胧间接到宋柯的电话。
“喂。”
“清清,尸体里的皮肤组织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对比了局里所有留下案底的人,没有相匹配的。”
她甩了甩混沌的脑袋:“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楚教授对凶手做出的判断,可能不准确。”
她顿时清醒过来,对电话那端的宋柯说了句:“我们马上过去。”
匆匆梳洗过后,她换上衣服就去敲对面楚西辞卧房的门。
“再敲下去门就要坏了。”他的声音却从工作室里传出来。
卿清大步流星地冲过去,焦急地对他说:“宋姐刚来电话,赵倩茹指甲里的皮肤组织检验结果出来了,跟局里所有留下案底的人都匹配不上。”
“谁说死者指甲里的皮肤组织是凶手的?”楚西辞的目光未从电脑屏幕上移开。
卿清不明白:“那是谁的?”
“我推测没错的话,应该是她丈夫的。”
“她丈夫?”
“对,就是监控器里拍到的那个人。”楚西辞顿了片刻,补充道,“他可能还有比较严重的晕血症。”
“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简单吐出两个字,侧目看着她,“你会做饭吗?”
“会。”他突然转了话题,卿清也只好跟着回答。
“那就好。”楚西辞满意地点点头,重新将目光转向电脑屏幕,“楼下冰箱里有食材,你随意准备两份早餐吧,做好了叫我。还有,你嘴唇裂了,多喝点水。”
卿清有点着急:“我们不用先去公安局吗?”
楚西辞却神色平淡:“王平不是还没回来吗?不用急。”
冰箱里储备的食材倒是丰富,但卿清心里惦记着案子的事,便简单地煎了鸡蛋和火腿,再下了一大把面,撒上葱花,早餐就出锅了。
两碗面刚端上桌,楚西辞人便从楼上下来了。他拉开椅子在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埋头吃面,一顿风卷残云,一碗面转眼只剩了一点汤。他放下筷子,用纸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
卿清看着他碗里仅剩的汤水上零星飘着的几粒葱花,忍不住问:“你是不是饿了?还要不要再来一碗?”
楚西辞想了想,把碗推到她面前。
“麻烦了。”
卿清起身往厨房里走。
“你什么时候胃口变这么好了?”
楚西辞随手拿过旁边的一本杂志翻开,不在意地回答:“我只是一天没怎么吃东西。”
卿清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他。
“冰箱里的食物都快堆得放不下了,你怎么不自己做点吃的?”
“不会也不想,进厨房。”楚西辞低头看着杂志,言简意赅给出理由。
“……”
吃完第二碗面,楚西辞将碗筷收进水槽,对正在刷锅的卿清说了句:“辛苦了。”
返身出来,盘腿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卿清火急火燎地收拾完厨房,出来催他。
“我们快走吧。”
“嗯。”楚西辞睁开眼睛,犹有倦意,指了指墙角一个脏兮兮的布袋,“把它带上。”
卿清握着布袋掂了掂。
“里面是什么?”
“物证。”楚西辞从座椅上起身,“走吧。”
开车前往市区,楚西辞一路上都很沉默,卿清好几次想开口问点什么,看着他神色淡漠的脸都忍住了。
倒是楚西辞被她这么盯着,有点无奈。
“问吧。”
卿清往后看一眼扔在座椅上的布袋。
“那个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一把刀,一套血衣。”
卿清瞪大了眼睛:“你从哪里找来的?”
“垃圾堆捡的。”
那个老人住处除了一张床,屋里各个角落都堆满了垃圾,他这么形容也不为过。
“我不太明白。”卿清一脸茫然。
楚西辞看她一眼:“那就问点别的。”
“沉默先生,你给我说说案子吧。”
沉默先生,是她以前给他起的外号,因为他话少,又常常不搭理人,后来他这个外号就在学校里慢慢传开了。
班上人起哄的时候,常常玩笑喊:“卿清(亲亲)你的沉默先生。”
那时候,她喜欢他的心事,无人不知。
卿清见旁边人许久不开口,有些自讨没趣地撇撇嘴,扭头看窗外,手指在墨色的车窗上画着圈,念道:“赵倩茹的丈夫雇人诱惑自己的妻子出轨,赵倩茹又来找我去查她丈夫出轨的证据,真是同床异梦的夫妻……现在她自己这条命还丢在了情夫手里……”
“我昨晚查了一下赵倩茹家里的情况,她父母在她年少时离异后又各自再婚,虽然给了她优渥的物质条件作为补偿,但她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自卑,同时性格里浪漫成分极重……”楚西辞的口吻很淡,透着局外人的冷静漠然,“一个人悲剧的伏笔多半都是埋在性格里,我对她现在的结果,并不意外。”
他说的话,从来有理有据,理性又客观,她没有反驳的理由,只是轻声说:“我还是不愿意看到任何人的尸体躺在眼前。”顿了顿,她忽然抬高了音调,“一定要抓住凶手!”紧握成拳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面色也变得苍白。
旋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有几分尴尬,抿着唇不好意思地朝楚西辞笑笑。
“对不起啊,正义感冲上来一下子没拦住。”
“会抓住的,不管是现在……还是从前。”楚西辞敛去眼底轻微波动的情绪,他转过头看向她,语气温和,“卿清,你应该比任何人都相信这一点。”
卿清苍白的面容渐渐透出绯色,最后,化成唇边一缕笑,轻柔如烟。
她看着他问:“楚西辞,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她未等来他的回答,口袋里的手机先震动起来。
“喂,小五。我们还在路上,大概还有五分钟能到。好……嗯,我会转告他,再见。”
卿清挂断电话,吸了口气,看着楚西辞,眼睛里亮晶晶的仿佛透着光,她有点激动地说:“赵倩茹的丈夫已经回来了,检测结果显示,赵倩茹指甲里的皮肤碎屑,就是她丈夫的。那个维修工赵铭,也已经派人去拘留所抓了。”
楚西辞眼中掠过一丝精芒,而后浮现淡淡笑意。
“很快最后的疑惑也能弄清楚了。”
“什么?”
“杀人动机。”
他们赶到公安局的时候,赵倩茹的丈夫正坐在长椅上大口喘气,面色苍白如纸。
小五快步迎上来。
“楚教授,师姐。”
这孩子一向礼貌周全。
卿清瞥一眼长椅上的人,小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小五说:“刚刚领他去了停尸房,没想到他晕血,一见伤口腿都软了,还是我们几个人把他抬出来的,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卿清佩服地看向楚西辞,后者则忽视掉她崇拜得冒泡的目光,问小五:“那个维修工呢?”
“何斌已经带人去抓了,还没回来。”
卿清朝楚西辞扬了扬手里的布袋,低声说:“我把这个拿去给宋姐,应该还能提取到凶手的DNA。”
楚西辞点头:“去吧。”
小五看着卿清快步离开的身影,忍不住问:“楚教授,师姐那袋子里面装的什么?”
楚西辞淡淡道:“你去问她。”
长椅上休息的王平渐渐恢复过来,小五检查了他目前的状况,确定无碍,便带他进了审讯室。
从化验室回来的卿清正好赶上,拉着楚西辞紧随其后:“我们也去看看。”
审问由小五跟陆佳琦负责,陈队站在审讯室外面盯情况,卿清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陈队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楚西辞,低声问她:“他从哪里找到的?”
卿清如实回答:“垃圾堆。”
“……算了,找到了就好。”
卿清看他嘴唇干得厉害,去倒了两杯水回来,一杯递给陈队,一杯递给楚西辞。
楚西辞说了声:“谢谢。”接过水杯握在手里,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只透过审讯室外的单反镀膜玻璃静静观察里面的人。
王平的脸色还很苍白,眼神却已经镇定下来,毕竟是见过风浪的生意人,面对小五跟陆佳琦的审问还算得上应对自如。
“警察同志,我承认我昨天傍晚六点钟左右的确是见了我老婆,但我没有杀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