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砚竟真能找到我。
在电话挂了不到半个小时，在我倚着树干昏昏欲睡时，他真的找到了我。
“真病了？”他看我懒懒的模样，皱着眉问。
“可不？”我笑，“顾先生今天怕是要失望了，我这个样子，想要伺候你，大概不容易。”
“先上车。”他没理会我话里的讥讽，长臂一探，牵住我的手。
我乖巧的任他牵着，随他上车。
他的车和他的卧室，是两个鲜明的对比。卧室白如雪，车则黑如墨。除了黑色，你再也看不到其他的颜色。
不过，和他相处日久，见识了他的各种变态，对这触目惊心的黑，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靠在后座上，车里暖气很足，不一会儿，我被午夜寒凉的风吹得冰冷的身子，就暖和过来。身子一暖和，头痛也没那么剧烈了，我全身难得呈现出一种舒泰，很快就真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我感觉睡了好久。
然而，再醒来时，我却还在车里，只是车子已经不再移动，那个开车的人，亦伏在方向盘上，似是睡了。
我挪挪身子，大概是细微的响动，惊醒了前面的人。
“醒了？”顾倾砚回头问，车库里有微弱的灯，他的脸隐在黑暗里，我看不分明，但我知道，那灼灼的是他的眼睛，那雪白的是他的牙齿。
他在笑？
“醒了。”我带着微微的歉意，说，“对不起，顾先生，一不小心睡过去了。”
“你病了很久？”他继续问。
“是，一个月了，总是反反复复，没好，怕传染给你，所以一直没敢和你联系。”大概是睡了一觉，我精神好了很多，之前那种自弃的情绪也淡了，我又想起我的使命，我就算放弃自己生的权利，也不能放弃资凤临健康的未来，所以，我得打起精神，讨顾倾砚欢心。
“没敢和我联系？”顾倾砚淡淡一笑，说，“缦殊，你变脸的本领，进步了很多。”
“是顾先生提点得好。”
“嗯，是我提点得好。”他的声音，和他的笑一样淡，辩不出情绪。
我没作声，或许，我不应该这样急于示好，顾倾砚今晚对我，本是隐隐带着点怜惜的，我就应该慵懒着，似有似无的带点别扭，似真似假的迎合他的心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种并不高明的示好，又把我们带到一种你买我卖的关系上来。
我暗暗懊悔，还是学得不到家啊。
“你回去吧。”他忽然突兀的下逐客令。
“顾先生……”我抬眸看他，两人的脸都在黑暗里，看不真切，但我想，或许，他能看到我眼里哀哀的光。
“回去。”他不容置疑。
“好。”我不敢再违他的意，说，“那顾先生，等我好了，再和你联系。”
他不置可否，我亦不敢多逗留，便推门下车。
哪知我才走出车库，他的车子却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忽的从我身旁掠过，那带起的风，差点没把我刮倒。我看着那箭一般离去的车子，心里的不安更强烈了。
我想，我可能不知不觉中，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那个香雪世界，或许是打动了顾倾砚的心的，但是，也不过是短短一刹那，可我病得不再清明的头脑，显然没有抓住这一刹那。
如此好的机会，失去了，大概就不会再来了吧？
顾倾砚转瞬即逝的柔软，只怕，会变成更能咯痛人的坚硬。
我微微叹了口气。
但愿这个错失的机会，不会对我的计划，造成不可弥补的影响。
在路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一辆的士，等终于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资凤临卧室的门关着，但门缝里能透出光线来。我知道他没睡，一旦我晚归或不归，他大概都不会睡。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等着我的归来，寂寂的难过，也寂寂的欢喜。
喜欢的人，因为另一个男人晚归，可不是寂寂的难过？
喜欢的人，不管如何，终究会回来，可不是寂寂的欢喜？
我没摁客厅的灯，在黑暗里无声无息的站了一会，见资凤临没有开门的打算，便走向卧室，吃了几片药，洗漱都懒得弄，直接倒到床上蒙头大睡。
这天虽然睡得很晚，但天刚发亮，我便早早醒来，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又洗了发，洗了衣服，等去厨房准备早餐的时候，才发现资凤临早已经在那了。
“凤临，我来，你出去。”我说。
“呃，我已经做好了，煮了粥，还蒸了饺子。”
“昨晚吃什么了？”
“饺子。”
“没炒个菜？”
“你不回来，我懒得炒了。”他不甚在意的模样。
“我不回来，你更应该吃好一点。”我说，“这段时间我可能都比较忙，回来得晚，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像昨晚那样晚？”
“当然不会，昨晚是例外。我做一份报表，出了错，而今早又赶着用，所以只好加班重做。”
“哦。”
“你先去洗漱，等下就该吃早餐了。”我把他推出厨房门。
他却没走，而是停在门口，幽幽的问：“缦殊，你是不是觉得很辛苦？”
“怎么忽然这样问？”
“你看，我不仅什么忙也帮不上，还要你来照顾我……”
“怎么又说这个话题，我不是说了，照顾你，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习惯。”
“可是，缦殊，你不知道，我好难过。我看你病了，还强撑着去上班，还要加班，可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你做，我觉得我自己好没用。”资凤临垂着头，很沮丧的模样。
“你怎么没用了？你忘了，你一直是大家眼中的才子，天文地理，无所不精，古今中外，无事不晓。你出口成章，妙笔生花，怎么没用了？我还记得，你的诗词文章，从小到大，就一直被老师当成范文传诵，你得过的奖，数都数不清，怎么就没用了？”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认真的说。我很怕资凤临颓丧，他的腿已经出了问题，他的心不能再出问题，否则，一个身心俱不健康的资凤临，让我如何应对？
“曾经，我也以为，我是所谓的才子，所以自以为是的清高，不愿迎合任何人……”
“你不需要迎合任何人。”
“不，缦殊，你听我说完。以前，在学校，我不迎合任何人，大概还看不出什么弊端。因为学校相对单纯，何况我一直有你和哥哥照顾着。可现在，在那个虚拟世界里，我不迎合任何人，我就做不出哪怕一丁点成绩。”
“凤临，谁说你做不出成绩？你的那些文章，我都一一读过，我觉得不管是生活感悟，还是随笔散文，亦或叙事小说，都写得非常好，尤其是你写的历史评论，更是见解深刻，一针见血……”
“缦殊，你不要再安慰我了。我先不管我写的那些东西好还是不好，我只知道，他们没有任何市场，且不说有没有订阅，就是签约都不容易。你知道吗？我写了两三年了，可赚的钱，大概还不够我的电费。”
“你不要把这些精神上的东西，和那物质金钱联系起来。是金字总会发光，你写得好，总有一天，会被人推崇。”我言不由衷的安慰他。我知道现在社会是一个浮躁的社会，网络文化更是一种快餐文化，在网上流连的人，除了对血腥暴力，色情诱惑有兴趣，又有几个，能静下心，去读一篇历史评论，去看一篇心灵感悟？何况，资凤临虽然文笔精妙，但阅历甚浅，除了那些历史评论方面的文章，其他的，都是春愁秋恨，浅吟低唱，很难引起人灵魂深处的共鸣。
这样的文章，想要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所以我只有安慰他。
我原也并不指望，他能在这上面，创出一片辉煌，我不过是希望，他能有所寄托，做自己喜欢的事。
资凤临听我这样安慰他，苦苦一笑，说：“我知道如果我继续写这些东西，不会有那么一天。”
“凤临，没有那么一天，也没关系，只要你现在做的事情，是你喜欢的并想做的。”
“不，缦殊，你不知道，这些曾经或许是我喜欢的并想做的。可现在，已经不是，我现在最想做的，是能赚钱，是能帮你分担。”
“赚钱的事，不要你管，我现在的工作，待遇不错，足够我们两个过上安稳的生活。”
“我知道，你的工作，待遇不错，可是，这不错的待遇，却是靠透支身体来换得。你病了这么久，可你却连假都不请……”
“凤临，我再重申一遍，这些事，你不要操心，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你只要做你自己喜欢的事，你只要每天保持好心情……”
“不，缦殊，我不想只顾我自己，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我不想看你为我们两个，这么辛苦奔波，我不想一直一直都是一个废物……”资凤临说着说着，情绪有点失控，竟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握着他的手，无言而又心疼的看着他。这个不经世事的大男孩，每天困在这轮椅上，做不出任何成绩，得不到任何肯定，终于感到痛苦、无望、寻不到出路。
我知道，继续这样下去，他的心，会一点点失衡，若是没有及时疏导，甚至会扭曲。
我要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除了顾倾砚，我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