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夜时分,刘靖南走到槐庄的果树园附近。果树园里坐着大大小小好几百座坟茔,其中就有父亲刘宗发的一座。他跟父亲的情感并不十分浓密,他总觉得父亲对他有些排斥,可是却并不知道原因。不过,想到自己毕竟是父精母血所凝成,还有,毕竟父亲每天在田地里劳作,与母亲一起将他供养成人,心里也就将怨怼减轻了大半。
星月无光。靖南走在果树园边上,朝果树园里探看,可以看到一排排坟墓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他忽然想去看看父亲,想在父亲的坟前说说心中的烦恼之事。反正父亲听不懂,全当是对鬼弹琴吧。
靖南下了小路,越过一条浅浅的小路沟,进到了果树园里,找到了父亲的坟墓。说起来,这尚是一座新坟,坟上的草儿并不茂密,家人特意栽的小松树矮矮的,还没有茁壮起来。
靖南在父亲的坟前跪了下来,对父亲说道:“爹,不孝之子靖南来看您了。爹,小儿子弄不明白,您临死时为什么用那样儿的眼神看着我呢?为什么哥哥姐姐们都说我是您的克星,说您是我克死的呢?可是,我没有做错什么呀?爹,我娘和我哥哥姐姐们说,咱家要出大事儿了,说是得用喜来冲,他们在为我找对象呢。你若地下真的有灵,那你就托个梦给我娘,叫她别听信那些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语,行吗?”
父亲静默不语,几只老鼠从他的坟边酥溜溜跑过去。
靖南环顾坟园,他看见阴森森黑暗里白昼一样的光明,在光明里,前方不远处有几团鬼火在跳动,有的蓝荧荧的,有的绿幽幽的,有的黄澄澄的,有时候,它们会错杂在一起,有时候则会互相分离开来,有时候会合成一团,形成一大团巨大的五颜六色的迷人火焰,有时候,那几团鬼火竟然像是通了人性,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开花一般哈哈大笑。靖南一点儿都不害怕,反倒生出一种回到家园的亲切。
这时,有一团迷迷蒙蒙的瘴气在打着旋儿慢慢悠悠地舞了过来,那瘴气里有着一种魔幻一般的香味儿,靖南深深吸了两口,瘴气舞到了他的身前,然后,轻轻地弥散开来,罩住了靖南,驱走了夜的凉湿。啊,好温暖啊,靖南有些陶醉地闭上了双眼,然后,有些困乏地倒在了父亲的坟上,入睡了过去。
可是,很奇怪的,靖南觉得自己像是醒着,没有睡着,他仍在听,仍在看呢,头脑里似乎被镶入了什么,好像是在看一出迷幻的戏剧。
那几团鬼火中的两团飘飘荡荡地来到了靖南的面前,却忽然不见了,随之出现的是几个活生生的人。其中一个俏丽女子,穿一身红衣绿裤,头上乌发平分两侧梳结成髻,脸上未施粉黛却天生嫣然,她搀着一位贵妇坐到一把做工精细体积笼大的木椅上。
仿佛从乌有中生出,靖南的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位娇小姐,啊,正是那位仙女姐姐。靖南想叫住她,可是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仙女姐姐向着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走过去,只见那丫鬟模样的娇小女子迎了上来。
“小姐,你可来啦?”
“春香,春香,我母亲近来可好?”
仙女姐姐在那位名叫春香的小女子搀引之下,袅袅款款来到了那位看上去十分尊贵的老妇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那位尊贵老妇伏下身子,抱住了仙女姐姐,仙女姐姐扑到了老妇怀中,两人呜呜地失声痛哭了起来,直哭得泪湿衣襟。
“母亲,你可还好?”仙女姐姐问道。
“我的儿啊,你让为娘想死了呀。”尊贵老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立在一边的春香插言道:“小姐有所不知,老太太因为对你日夜想念,流泪不止,眼神儿已经大不如前了。”
仙女姐姐听后又是一阵失声痛哭,她哭着说道:“母亲,是孩儿不孝,让母亲受连累了。”
尊贵老妇用手中衣袖轻轻地为仙女姐姐拭去脸上的泪痕,说道:“我的儿啊,为娘我知道你是一片痴心,要找你要找的人。可是为娘我真的是牵挂于你啊。为娘我天天掰着指头算日子,到今天,你可是离开了为娘十七年了啊。这十七年来,为娘的可是天天盼,夜夜盼啊,我,我,我简直要把眼泪哭干了,要把一双老眼哭瞎了。”
仙女姐姐道:“全是孩儿不对,孩儿甘愿领受母亲责罚。”
“傻孩儿啊,为娘我见了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舍得责罚于你呢?跟为娘说说,你出去一十七年,找到了要找的人了吗?可有什么结果?”
“母亲,几百年过去了,孩儿至今死不瞑目啊。为了找到恩人,也为了找到仇人,我潜心修炼,吸别人不愿吸之气,聚别人不愿聚之力,偷师学艺,终于修炼到了一定火候,可以将幽魂飞离躯壳,游离冥界;只是功力不够深厚,只能短时间在外徘徊。我不得已喝下了几个人的血,吸了几个人的气,总算是可以较长时间自由在外了。可是,可是……”仙女姐姐脸上露出一些愠怒来,竟气得****起伏,樱唇微张,娇俏小脸微微发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尊贵老妇为仙女姐姐轻拍了拍胸口,说道:“儿啊,莫太难过,莫太生气。实在不行,你就回来,任那个阎王爷责罚就是了,大不了再罚我们做几年苦力。我们没做什么坏事儿,他不能够把我们罚到畜牲道里的。真要是那样,哪怕下辈子做牛马,再来到阴间,也要找他算帐。”
仙女姐姐看着尊贵老妇,继续说道:“母亲,你理解错了我心中之意了。我是说,我本来已经修炼出了你们不具备的灵和气,加之我吸收了一些阳元之气,可以用较长时间来找寻恩人和仇人,实在不行我再回来歇息然后再行寻找。可恨那黑心老道和面善心恶的老僧,还有一个半阳半阴的奇形怪状之人,特别是那个老道,他用桃木剑伤了我的真魂,孩儿差点儿就不能见到母亲了。”
尊贵老妇和仙女姐姐再度抱头痛哭了一时。
尊贵老妇问:“孩儿啊,那后来呢,你又是如何保得性命的?”
仙女姐姐站起身来,嘴儿凑到了尊贵老妇的耳边,悄声地说道:“母亲,这几句话孩儿只能悄悄说与你听,因为现在,我还不够壮大,还不能控制那个少年的梦境,有些话儿,我不愿意让他听到,免得他害怕,或者是多想,想多了,就成了谵妄之想,他会废了的。说起来,当时真是够险的,那老道的桃木剑擦着了我真魂的边儿,要是我跑得再慢一点儿,可能就会被他捉住了,他一定会把我的魂儿打散成碎末,那么在这个天、地、宇宙之间,就再也没有了我的存在了。”仙女姐姐往上撩了撩长长的衣袖,用她白嫩的纤细小手拿着袖口儿,拭了拭眼角。
“就在这个时候,”仙女姐姐继续在尊贵老妇耳边低语,“一股血腥之气从空气中传来,这股血腥气很浓很浓,只能是婴孩从母体中即将分离时发出的气息,在婴孩与母体相连的脐带被剪断的一瞬间,我的那缕幽魂钻入了婴孩的体内,从那时开始就一直藏身其中。可恨那老道老僧又是贴符又是念咒,害得我在里面也是不得安生。”
“我儿受苦受惊了。”尊贵老妇的两只老眼里,两颗浑浊的老泪又流了下来。
仙女姐姐继续伏在尊贵老妇耳边轻声耳语:“我在这孩子体内过得很安全。过了好多年,我通过他的滋养,终于可以以游魂之态出来,但是根儿只能在他内部,无法脱离,我的功力也决定了我暂时不能脱离,如果脱离我也会魂飞魄散,母亲和春香看管的我的躯身也会变成尘埃。不过请母亲放心,再过一些年后,我一定会修炼出火候来,到那时我可以自自由由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可以把母亲和父亲大人还有春香都想办法引渡出去的。”
“那现在你能不能回来啊?”尊贵老妇问道,脸上满满的期盼之色。
“母亲,我现在不能回来,也回不来。我的魂根儿在我的藏身之处呢。再说了,刚好,我也需要继续修炼。找不到要找的亡人之魂,我誓不投胎做人。只是苦了母亲和父亲大人了。对了,母亲,父亲大人呢?我怎么没有看见他呢?”仙女姐姐的红嘴儿已经远离了尊贵老妇的耳边,说出的话儿如音乐一般叮当作响,悦耳动听。
哪料得尊贵老妇再度哭了,她似乎有流不尽的泪水。她说道:“可恨那阎王说你不守阴规,说要想办法拿住你,还说要单单为你做一层地狱,做出个第十九层地狱来,把你永远关到第十九层地狱里,不让出来,也不能与我们相见。你父亲怕阎王真的那么做,就托原来的老相识,想让阎王开开恩,放你一马。”
“孩儿真的不孝,也让父亲大人为我吃苦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