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太平,赈济初成,秋敛已迄,蓄养收精。金之日,大吉,宜游猎。
武德帝幸上苑,带了皇子王孙,文武大臣,秋狩开启,六飞徐驱。皇帝春秋鼎盛,金甲金盔,数千健儿随行。当今圣人子嗣不算繁茂,但却有几个格外出众,德妃娘娘所生,严谨持重的三皇子,昭仪所出,声望颇佳具有才干的四皇子,另外还有相当受宠但挺招人烦还似乎没干啥出息事的六皇子。
打猎这种事,小六很喜欢,奔驰在宽广的原野,弯弓射大雕,想想都让人激情飞扬,心旷神怡。言景行骑马追上来。这小孩玩疯了把持不住,担心会有危险。毕竟陛下的二皇子就是堕马而亡。
乌黑龙驹,颜如泼墨,言景行穿雪白织锦流云箭袖,银绦明珠发带垂到腰际。墨色攒花如意勾腰带紧紧扎住了腰身,驱马过来,仿佛自带流风落花,惊艳了一路的眼睛。小六晃晃手道:“这么穿不大好吧?看我,秋香色,方便躲起来。”
“别为自己惊扰猎物找借口。”
“啧。”小六抖抖身上的蟒袍,黄不黄绿不绿的蝈蝈色:“等着瞧,这叫伪装。我铁定要拔头筹!”
言景行不说话,只与他并驾,心里默默感叹自己的保姆命。偏生小六还不知足,硬要凑过来说话,拨转马头,靠的死近,“小郎,殿下我今天捉只鹿送给你。陛下说了,要关爱臣工,嘎嘎嘎。”
言景行毫不犹豫的出手。哇——小六一声惨叫,单手捂住耳朵,驱马逃走。
不能怪杨小六吃了豹子胆连表哥都捉弄,实在是言景行如今彻底成了臣子,杨小六却占着君的身份,想到总是压他一头的言景行终于开始履职,供奉上司,这就让他小六高乐的找不到北。
话说,言景行此人有很强的执行力,他想着要当官,就立即行动了。那天宫廷宴会,帝王带着画师乐师清客游园观花,犒劳臣工。谈笑风生,君臣和乐,正是欢快融洽的时候,却偏偏有那“忠君体国”之人来破坏情调。晚上帝王设宴,留大家吃饭,眼见得皇帝赐酒慰长,却有一个御史抖擞着花白胡子站出来,洒酒于地,悲悯恳诚:“陛下,灾难已起,民不聊生,地动天荒,饥民失所。天下物产有数,此有余,则彼不足。人之道,损不足奉有余。天之道,损有余奉不足。臣愿献一餐之饭,活五口之家。”
顿时,笑颜收,欢声落,大厅内气氛落入谷底。
虽然因为地震,削减了宫廷开支,但帝王之家毕竟是帝王之家。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最多把金杯金碗金筷子换掉,把八十八道馔肴减到六十六道。但一品锅,双鲤鱼,九宝全,该有的还是有,玉材银器依旧华贵,珠光绮罗依旧靡丽。一餐之饭,五口之家?老人家会说话,做的一手好对比,大厅中人尽皆倒了胃口。拐着骂皇帝不懂民间疾苦,自己玉粒金莼噎满喉,庶民墨面含草苦成狗。只怕他再说下去,就会有:“玉盘之红肉,歧路之尸首”。
皇帝内心很窝火,老人家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地动后一赈刚完成,我不犒劳犒劳臣工以后谁还给我出力?但这样忠心耿耿,直言逆耳的老臣不能骂,再颜面尽失都得忍着,不然自己就是****商纣。
庭阶寂寂,静可落针,大家拼命的缩小存在感,生怕被盯上。就在这时,角落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极清雅,如山涧冰泉,却极突兀,如裂碎银瓶。大家都看怪物一样看过去,却不料在见到正主的一刹那,不由微微瞠目,继而面面相觑。为那惊艳的皮相,也为那神态中的不羁。
众人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好似要把人刮去一层,言景行却似茫然未觉,依旧从容,他扫了老先生一眼,又看看高台上当皇帝的姨丈,笑道:“常衮辞饌,何如解印?不思富民,节用活人?”
如果方才众人还是惊讶又同情,那这会儿他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惊骇又发懵。黄口小儿出言无状,这过错已经不是靠脸可以蒙混过去的了。言如海咕咚咽了口吐沫,在这一瞬间无比思念亡妻:又刻薄又任性,没娘的孩子不好管啊。
大家都是聪明人,晓得这琳琅美玉般的少年不动声色骂了老御史。
常衮乃是古唐丞相,罪相。他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辞膳。当时古唐皇帝为了表示对臣子的关怀,中午都供给丞相一餐饭,也方便大家加班。叫做堂馔。常衮为了表示清廉不要这顿饭,主动请免。然而不仅没得好报,还遭非议。同志们差事办的好,莫说一顿饭,便是十顿都吃的。你要是没能力做出政绩,也别辞馔了,直接辞官吧。说到底,无厚恩重赐只靠情怀鼓动臣子做事,想想也不大可能。高台上的皇帝摸着胡须,暗暗点头。
言景行就刻薄在这儿,说那老御史,你就跟那刚急狭量的罪臣一样,没能耐为赈灾做出实际的努力,却在一顿饭上计较。钱又不是省出来的。您老人家饿着肚子,灾区便会有人保住性命了吗?不想着如何使百姓富裕,反而去怪富裕的人奢侈,你与其辞了这顿饭,还不如直接辞官。
大家都惊骇了。连皇帝都礼让三分的老御史,脸皮涨成了猪肝色,花白胡子气的乱抖。“臣一生为君为国,兢兢业业,不敢说宵衣旰食,但也勤勤恳恳,虽无大功亦有忠诚。如今竟遭如此奚落,又有何面目立于朝堂?”
得,事情大条了。老人家受不了,真要辞官回家去了。
言如海已经面有愧色,正要起身领了熊孩子赔罪,却不料在一票或惊讶或惊怒的目光下,言景行不紧不慢斟酒自饮,握着粉彩珐琅酒杯的手指比酒杯还漂亮,“昔者,陶朱佐明主以有霸业,逝于五湖,成亿万之富。伯夷叔齐采薇而生,饿死首阳。若一朝天降灾厄,孰能救黎民乎?范公之铜臭?首阳之白骨?是以智者隐功而庸者露苦。”
肯定是钱啊!救灾还不是靠钱?这道理很浅显,大家都明白。伯夷叔齐出名的忠诚,作为商民不食周粟,情愿饿死。范蠡辅佐勾践成就霸业,后来弃政从商富甲天下。谁对君主的作用大?一目了然。有能力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没能力的人只会夸耀没收到实际成效的劳动——直接讽刺刚才老人家说的“勤勤恳恳”“无大功”。
众人捂脸不忍直视,心里默默为老御史送上一万个同情,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所以撞上这么个毒舌精。
言景行语出惊人,失礼失度,竟然没人批评阻止?没有,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父亲高居列侯位高权重。还因为言景行是在场中为数不多亲临灾区的——在为数更少的一线人员中,他是唯一一个捐款上万的,而且是切实送到灾民手里的。与实实在在的成效相比,只会玩舌头让大家省着用少花钱的人简直弱爆了。连皇帝都亲自召见了他询问灾区情况,他还借机反应了赈灾款被贪墨事项。如今他的说辞可比纸上谈兵的更得圣人心。
众人既震惊他的作为,又叹服他的勇气,末了都暗暗揣测这是不是言如海提前安排好的。人们既不相信半大孩子有胆量在圣人面前肆言无忌,更不相信一个少年郎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其实对众人的揣测,言如海很无奈,他扫了眼条案便知道言景行应该是看中了那条糖醋鱼,老御史不让吃饭,他不高兴了——眼瞧到这家伙果然顶了众人眼光,乌木银筷一转去挑鱼腹肉,言如海眼角一抽,“啪”的打掉他的手。
言景行甚至还叹了口气,摆出听爹爹话的乖孩子模样,规规矩矩坐了。皇帝龙眸如炬,看得仔细,不由得想笑。
其实方才,不仅众人切切议论,连皇帝都惊住了,然帝王毕竟久经阵仗,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当即哈哈两声,让气氛轻松下来,对那老御史道:“老卿家忠心耿耿,朕自知之,小儿轻狂,卿焉能解印去职,计较至此?”
按照常理,皇帝接下来都会夸赞几句“居庙堂而忧民,见丰饶而思苦寒。”随后便是嘉纳谏臣。但今天就是没有了。不得不说帝王其实挺高兴,救灾工作初步完成,大家一起吃个饭,开开心心的,真不觉得有啥问题。
老御史憋着一肚子气回归座位。皇帝都说了孩子小你别计较,那你还能怎么样?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结束,武德帝招招手让言景行过来:“景儿今年多大了?”
“十五,哦不,十六。”
“你那皇后姨母甚是想念你,有多日不进宫了吧?我记得你在文星书院读书?那不是司马先生?”
仕林名宿,文坛宿儒,司马非攻,一张端正的四方脸,戴了方山子冠,坐如盘钟,神情高逸。听出来帝王言外之意,言景行便过去行礼,单膝下跪,酒杯举平双眉,极为恭敬的敬师礼节。然则司马非攻神情冷淡,扫了眼这个毓秀却尖锐的少年,视线又放空,袖手不接酒杯,慢慢的道:“公庭之上,焉有私礼?”
众人又紧绷一口气,方才他们还觉得这个少年直言冲撞老御史过于刁钻刻薄,但眼见他现在被老师傅为难,却又多丝不忍——这大约就是美丽皮囊的好处,美玉一块,都不忍心瞧着碎掉。
言如海的下巴不由绷紧了,毕竟自己孩子,只允许自己关起门来训,被人大庭广众给难堪就是另一回事了。老侯爷已经做好扯人回来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