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浸润着淡淡的清凉,夏芩走进城中,一路垂杨槐花,满耳人声鼎沸,似乎到处充斥着“新来的县令如何如何,不久前破获的那桩牵连甚广的拐卖案如何如何,如今关帝庙尸首案又如何如何”之类的言论。
不同寻常地勃发着一种八卦气息甚浓的盎盎生机。
夏芩心思重重依着路人的指点来到城中的关帝庙。
平日里香火鼎盛的庙宇而今反常地显出人迹萧条的迹象,偌大的地方,只看到一名男子孤零零坐在台阶上,绣花似的,细致地擦拭着衣服上的泥点。
“怎么就擦不干净呢?”男子喃喃自语,他身着青衫,身姿如柳,忧虑郑重的样子像对着一件天大的事。
她在旁边默默地看了许久,男子都没有注意到她。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她突然开口问道。
男子猝不及防,蓦然抬起头来,待一看到她,脸“刷”地红了,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道:“小生、小生柳俊青,山东聊城人氏,家中排行第五……”他的脸红得仿佛要滴血,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姑娘、姑娘你……”
“我叫夏芩,”夏芩简单道,“不知道柳公子来松山做什么,又为什么会滞留关帝庙?”
柳俊青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呐呐:“小生、小生前来探亲,看望表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更红了,“……路上遇到大雨,一个好心的大嫂借我一把雨伞,路过关帝庙,就进来避一避……”目光触到自己的衣襟,微微蹙眉,“可衣服还是湿了,该怎么探亲呢?”
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又开始低头一丝不苟地擦拭衣服上的泥污。
夏芩:“……”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泥污就像长在了那里,无论他怎么擦,都纹丝不动。
夏芩心下微动,问:“那公子可还记得借伞的住在哪里么?”
男子垂眉敛目,偶尔抬睫看她一眼,目光羞怯,越发像一只小白兔:“小生……对这里不熟,说不好,就知道在关帝庙东北,不过,小生看到伞上刻着一个‘冯’字……”
夏芩眉峰一跳:“那公子可看到杀你的人是什么样子?”
青年倏然抬头:“杀我?”
他像坠入一团迷雾,茫然地倒腾着两只脚,悬浮姿态却倒腾着两只脚,喃喃重复:“杀我?”
接着受惊一般,霍然从她的眼前消失,在另一处出现:“杀我?”
而后失控了似的,不断地从这一处消失从那一处出现,从那一处消失,从另一处出现,惊惶声连成一片:“杀我?杀我?杀我?”
明明刚才还静若处子的人,此时却像魔怔了也似,流星似的在她的视野内划出一道道青影,伴随着凄厉的背景音,只一个人,就主演了一场群魔乱舞。
夏芩渺小的眼眶几乎无法承载眼前这种剧烈的变化。
然后,毫无预兆地,青衫君突然逼近她的眼前,惨白着脸叫了声:“杀我!”
就地消弭无踪。
夏芩:“……”
聒噪声没有了,她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保持着被动观赏的姿势,半晌,无法回神。
男子却再也没有出现。
夏芩不禁微微苦笑。
因吴大富夫妇的捐助,松山寺重新翻修,古旧的寺庙悄然焕发新颜,沉寂已久的山门无声地笼罩着一种欢欣的气氛。
可这样的气氛还未持续多久,山寺却再一次被不速之客打破了宁静。
两个衙役要带走慧心。
“因为啥?”慧静第一个发作,对两位衙役质问道,“我小师妹平时连山门都不出,胆小又善良,见了蚂蚁都要绕道走,为啥要抓她?”
慧心被突然发生的事惊呆了,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
定逸师傅温和地止住慧静,对两位衙役合十行礼:“小徒久在山门,不知世事,不知何故会牵涉到官府,还望两位官差告知一二?”
两位衙役对看一眼,其中一个道:“咱们也是奉命传话,慧心师傅有事无事,大老爷自然会给她个交代。”
他这么一说,慧静更加急了。定逸道:“既然不便告知,那老尼就随着小徒一起去,小徒胆小,到时话都说不清楚,反而会耽误县老爷的正事。”
说完,不顾病歪歪的身体状况,就要跟了去。
扶着她的夏芩急急地叫了一声:“师傅!”
两位官差无奈了,另一个道:“就是过去问个话,干吗搞得像去送死一样?事实是,前两日关帝庙发生命案,住在庙中的乞丐说,他见到死者的时候,死者身边有把雨伞。可大老爷赶到现场时,死者身边什么也没有。后来,有人举报说看到了那把雨伞,它就在一个叫陈惠娘的女人手里,但陈慧娘说,雨伞是贵寺的慧心送给她的,县老爷这才招慧心过去问话。”
慧心懵了,好久,才颤着声音道:“雨伞、雨伞是我和惠娘一起在河边洗衣服时发现的,我见它完好,就把它捞了上来,可……它颜色太艳,不适合出家人……我就把它送给了惠娘,其他的,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呀。”
她急切地望着众人,张皇地想要寻取一点信任。
衙役不耐烦了,说:“这些话该说给县老爷听,尽给我们啰嗦有什么用,走了,到时候迟了挨板子可不管咱们的事。”
慧心腿软得几乎都站不住,不由自主地望向定逸,目光哀怜乞求。
定逸师傅情不自禁地跟过去,抚住她,缓声安慰:“不用怕,师傅陪你。”
两位衙役还未答话,一旁沉默的夏芩突然道:“不,我去,我陪慧心师妹去。”
而进了城,她念头突转,半道拐进了关帝庙。
想起慧心当时的目光,心中的滋味当真难以言喻。
而今,受害者是看到了,可他别说见到杀人凶手了,就连自己是否死了都不知道,这样货真价实的糊涂鬼提供的那些鸡零狗碎的信息,能帮助慧心早日脱身?
想想就愁人。
夏芩像个满腹心思的老太太似的一步一挪捱到官衙,看到面前那坨代表威严与黑幕的存在,不自觉心生戒惧,迟疑地在原地兜起圈子。
她一门心思地沉浸于自己的忧郁,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不远处两位观者的话题。
“嘿!你别说,转得还真圆,平时拉磨练出来的吧?”
“她都转了十多圈了,还要转几圈,才过来呀?”
“唔,难说,就你的个头,扔倭瓜堆里都看不见,还指望她发现你?可怜见的,看那要哭出来的样子,恨不能马上跑了,她真的跟你俩说过会来陪她师妹?”
“不信你敢打赌吗?”被人比作倭瓜的年轻衙役恼怒了,涨红了脸道。
“嘿嘿,敢跟老哥打赌,你赢得过吗?”
重重的咳嗽声传来,两名差役闻声回头,立刻正经了:“班头!”
“头儿!”
吴班头铁着脸压低声音训斥:“老爷的眼皮子低下还敢这么闲扯打屁,皮痒了是不是?”
两个差役嘿嘿笑。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庭中不疾不徐地走出一个人来,金色的阳光轻扬起落,为他素色的衣襟染上明丽里色泽,他身姿修长,脸容俊美,湖蓝的发带垂在肩上,随风翩然。
明明刚刚还景致平平的庭院,因为他的出现陡然间变成了一幅流动写意的画卷,清雅芬芳,华彩四溢。
待走近了,便看到两只优美得过分的凤眼斜斜飞起,无言地卷起一片******,如果不是那通身的书卷气质,如果不是那两道漆黑如墨的剑眉,那两只眼,近乎于魅,近乎于妖了。
男子和煦地微笑着,一脸的亲切随和:“兄弟们辛苦,有人来过吗?”
如果没有见识过他处理那件拐卖案的手段,单看这副模样,当真是君子如玉,温润端方,可见识过了,在场的人便没有一个敢真的去应和这种随和,均不知觉地抽直了,恭谨地答:“还没有,老爷。”
松山县令江含征依旧温雅满脸:“告诉铁英,看好那把伞,如果有人报告在五月二十那天看到伞的,尽快报告。”
众衙役:“是。”
刚要离开,倭瓜役迟疑道:“门外有个小尼姑,我和大刘去抓慧心时和我们一道来的,中途去了趟关帝庙,现在在门外不敢进来,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嘲笑役凝神沉思片刻,忽然说:“我想起来了,那个小尼姑,好像就是给铁英状纸的人。”
“哦?”一道奇异的光亮自江含征目中闪过,他朝门外望了望,看到一个忧郁徘徊的灰色身影,不禁微笑,“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大概是吓坏了,好了,不要传她了,本县去问问怎么回事?”
直到一条修长的身影挡她的面前,夏芩才迷迷瞪瞪地抬起头,迟疑:“画中君?”随即明亮的眼眸中绽起惊喜的光彩,“您来了,又换新壳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