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寺结构简单,前面是佛堂,后面是住房,厨房离得稍远,可是离得再远,那也是属于佛祖的地盘,一个水鬼敢这么大刺刺地出现,着实有点不知好歹。
可指望一个经年滞留不按规矩投生的水鬼知好歹,夏芩觉得,自己基本上也属于“脑袋被门夹了”。
最初的惊恐过去,便是蓬勃上涌的怒火,可还没等她发作出来,水鬼便慢悠悠地添了一句:“哦,吓到了,对不住,我忘了自己长相有多喜人。”
夏芩:“……”
她突然觉得,在对方那张仿若遭了天灾人祸让人不忍卒视的脸上,出现一种“哎哟,恶作剧成功,好有趣哟”的低级趣味表情。
被一夜灰尘两眼眼屎一早恶意糊了一脸的夏芩,顶着一张冷冰冰的硬壳似的面孔,头也不回地来到最偏僻的一间厢房,径直抽出一支笔,对随后而来的水鬼面无表情地说道:“说罢,你还有什么话,我现在就写。”
水鬼在这间不大的房间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飘荡了一圈,才落到夏芩的桌前,瞟着桌上那张铺开的信笺,说道:“你就用这种方法为别人传达心愿?”
夏芩木着脸没吭声。
水鬼慢吞吞地评价:“哦,挺古朴,挺文雅,挺无所作为。”
夏芩:“……”
她寒着脸把笔一掷,说道:“你到底是让写还是不让写?”
气怒之下,连恐惧也忘了,目光直直射向面前的水鬼,这一看之下,便发现,该水鬼似乎有点不一样了,他身上披覆的水草少了些,嘴唇也长出来一半……好像更吓人了,夏芩硬生生地别开目光。
水鬼说:“我不要信笺传话,我要你亲自去传。”
夏芩:“你太……”
水鬼慢悠悠地点出:“我付了酬劳,十两银子外加一个脱身计。”
夏芩:“……”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真是亘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夏芩:“那你也要考虑一下我身为凡人的能力吧,我才十六岁,还没有出过远门……”
水鬼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不远,至少没有你被拐卖时跑的地方远。”
夏芩:“……”
松山镇隶属章德府松山县,水鬼所说的不远的地方就是指松山县县城的某个富商人家。
夏芩把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心中排列了一下,说道:“头两****要先给师傅请名医并到官府走一趟,你的事至少要排到三日后。”
在升斗小民心中,官府是一种高高在上让人很敬畏很戒惧的存在,可按路线远近,官府是她要走的第一站。
夏芩向画中君请教:“到了官衙,我该怎么做?”
画中君:“击鼓上堂呈状纸。”
夏芩登时头皮发麻,暗搓搓地紧张了一会儿,问道:“有没有能动静小一点儿的?”
画中君:“也可以不呈状纸,直接对县令大人口述。”
夏芩:“……”
她突然有点后悔说出报告官府的话了。
早早地辞别山门,到山下相熟的人家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心惊胆战地来到县城。到了县衙问口,巍颤颤地看着衙前高大的门楣,威武的石狮和黑森森的匾额,心神混乱。
她像个忧郁诗人似的在衙前踟蹰逡巡良久,一身扎眼的比丘尼装引得路人回头观望,连那趁机偷闲的官差也给惊动了,远远地冲她道:“喂!那个姑娘,我说那个尼姑娘,你有什么事么?这里可不是化斋打秋风的地方。”
夏芩:“……”
她的心忽然奇异地安定下来,堪堪地拿捏出一副温雅谦顺的模样,低头行礼:“官差大哥,我要见县令大人,有事上报。”
“哟呵,小姑娘嘴还挺甜,”官差走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双眸晶亮,调笑道,“看你的打扮,不是应该叫我施主么,怎么叫大哥?”
“……”夏芩沉吟片刻,从善如流道,“官差大哥施主,请问县令施主在么?民女两日前不小心遭遇了一伙人贩子施主,险些被人贩子施主拐卖了去,后来民女侥幸脱身,一气之下把跟着民女的一个人贩子施主卖给了一个乞丐施主,可其他的人贩子施主仍在,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少女施主被害,所以民女才要报告县令大人施主,请尽快去抓那些人贩子施主。”
官差:“……”
官差大哥终于被成功地绕晕了,他看着夏芩,说道:“嘿,你这个小姑娘!……县令大人不在,上一届县令离任了,下一届县令还没到,你找谁去。”
夏芩恭恭敬敬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状纸,递给官差:“那劳烦官差大哥施主转交给新任县令施主,这个事最好不要拖,因为人贩子施主们还在法外逍遥呢。”
官差大哥呆呆地接过那张郑重其事的状纸,有些反应不过来也似,口中还是那一句:“嘿,你这个小姑娘。”
然后在官差大哥那说不清是惊奇还是怪异的目光中,夏芩再次优雅地行礼,然后翩然离开。
直到再次上车,画中君才飘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袍裾无风自动,对她微笑:“你刚才应对官差应对得不错。”
夏芩赧然:“先生刚才都听见了?”
前面赶车的陈二郎诧异地回过头来,说:“俺离得那么远,能听见啥,就看见你和一个官老爷说话,没什么事吧?”
画中君温声回答她:“正是,因为官衙和官差身上的刀剑都带有煞气,所以我没有现身,你做得很好。”
夏芩红着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前面的陈二郎依旧在自说自话:“俺来的时候,俺那妹子,惠娘,你知道吧,和你小师妹慧心很相熟的,还嘱咐我,让我路上多留点心,能帮就帮帮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在外不方便。可我一见到当官的就腿软,真是没用。”
说完颓丧地低下了头。
夏芩这才分神注意到他,一时间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感动,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对对她而言不过泛泛的兄妹会这样看顾她,心中顿时溢满复杂的情绪,说道:“谢谢你们,让你们这样费心。”
陈二郎挠了挠头,憨厚道:“这有什么,乡里乡亲的,再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画中君默然地伫立一旁。
有了之前打听的基础,这次找名医找得很快。
听了夏芩的诉求,程大夫二话不说,吩咐徒弟:“把我的医药箱拿来,我们现在就走。”
小徒弟急道:“可是师傅还没吃饭呢。”
夏芩吃了一惊,此时差不多已是申时,早过了午饭时间不知多久,夏芩特意等他把最后一个病人打发走才上去搭话,却没有想到这位名医竟然忙得连饭都没顾得上吃。
程大夫面色平淡道:“无妨,去厨房拿两个烧饼来,路上再吃。”
到了车上,程大夫详细地询问了一番师傅的病情,然后便不再说话了,坦然地接过徒弟递过来的烧饼。
画中君在旁叹息:“他的父亲我听说过,是一位备受称道的仁医,如今看来,他也颇有乃父之风。”
夏芩默然点头。
到了松山寺,天已近晚,天空曳出锦带般的晚霞。
夏芩嘱咐陈二郎稍等,等程大夫诊疗完毕,再把他送回去。
陈二郎应下。
夏芩把师徒二人引入寺中,然后让闻声迎来的两位师妹报告师傅准备茶水。
师傅没有对她自作主张的做法发表什么意见,很配合地接受了治疗,并强打精神向名医请教了一番自己这种病情的病因病理等,然后便让夏芩去准备纸墨。
淡淡的薄雾从山中缓缓升起,暖暖的夕阳中,依稀听得见晚归的鸟鸣声。
又那么一瞬间,夏芩突然想起画中君教她念的诗,记不清是哪一首了,只记得当时他身后披覆着一片如画江山,而他,宛然便是其中最美的那一首。
开完药方,夏芩送程大夫师徒出门,刚到陈二郎的马车处,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几乎跌了个跟头。
只见那形貌诡异的水鬼生冷不忌地坐在陈二郎的头上,俨然如坐在自家板凳上那么自在,口中啃着一条虚幻的鱼骨,在屁股下的男人无知无觉地回头之际,也随之转了半个圈,慢吞吞地问她道:“那个,衙门去过了,大夫请过了,下个事该轮到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