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玩玩玩玩……
夏芩面呈菜色,她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有气无力道:“连先生都避之不及的地方,是能玩的地方么,再说,我什么时候玩过?”
画中君笑着坐在她的对面,连撩袍下坐的姿势都那么优雅,让夏芩觉得,面前的他是真的活生生地“坐”上了那个石凳。
画中君笑道:“愿意谈谈那个案子吗?”
夏芩点点头,像倾吐一堆淤积的杂物一般,把塞在胸中一堆见闻吐了出来,画中君微微凝眉:“也就是说,现在的问题是,赵家哭着喊着要扒墓,谢家哭着拦着不让扒?”
夏芩:“……是。”
画中君微微诧异:“这不是很简单吗,把棺材打开来看看,是谁家的尸体,谁家领走。”
夏芩:“……”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向来渊博沉稳,俊雅温文的画中君会说出这么一条简单粗暴的计策,一时小口微张,诧然失声。
画中君:“怎么?”
夏芩清了清嗓子:“没……就是打开棺材似乎也要经过扒墓的过程……而且,尸体过了这么久,恐怕早已烂得谁都认不出来了……”说话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脑中飞快闪过,可惜太快了,让她抓不住一点头绪。
她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画中君道:“你以为开棺验尸验的是一张脸么?那也是一门学问呢,所以才有仵作这个专门的行业。”
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开棺验尸,在人们的心目中是等同于“剥筋剔骨”、等同于“戮尸”的存在,所以许多人宁愿承受冤案,也不愿尸体遭此凌辱。
夏芩不用想也知道,谢家哪怕是让棺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也不会同意让仵作开棺验尸的。
画中君:“如果那县官实在没有办法,就建议他用这个方法吧。”
夏芩闻言苦笑,一封信已经让他烦恼到当面斥责她“既然出家,那为何既不念经,也不剃度”了,如果再来一个开棺建议,不知道最后还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
想着想着不禁叹息:“还记得先生教我的那首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其实哪里青山不埋人呢,何必汲汲于一小片土地,弄出这么多事来?”
画中君有些诧然,微微失笑:“想不到小姑娘倒有点超然物外的境界,只不过这件事恐怕不是葬在哪里那么简单。”
夏芩“唔”了一声,神色恹恹,画中君看着她明显疲倦的脸色,说道,“这件事就说到这儿吧,你也累了,今天就不要再想了,早点休息。”
而后站起身,朝她略一颔首,徐徐向院外走去。
在她的面前,他从不显露那种遽然出现或消失的特质,而是像个真正的人那样,缓缓走出她的视野。
夏芩在院中摆了一会儿沉思者造型,而后进屋摆笔开始练字。
她的主业是念经和练字,而不是破案。
心中渐渐静谧,正练到佳处时,突然“砰”的一声响,她的手一抖,一道墨痕划破纸美人的脸。
“疼,疼,肚子疼,哪里有厕所,快快,我要拉!”
一名男子闯进门,抱着肚子,满脸是汗,火急火燎地四处张望,而后一头扎入对面的墙壁,不见了。
夏芩:“……”
刚过一会儿,又是“砰”的一声响,男子再次出现,而后在一串急切的“我要拉”的呼叫声中窜进对面的墙壁。
“……”夏芩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货了。
找厕男的身影刚刚消失,美人绣飘然出现,她姿态曼妙地倚上窗台,一边绣花一边和她闲聊:“喂,刚才这个男的,他是被屎憋死的吧?”
夏芩:“……”
鬼女媚媚地抬起长睫,三分挪揄:“你这里,什么时候开始变茅厕了?”
夏芩:“……”
她严肃地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凡是我读书写字休息的时间,谢绝外客访问,现在,你准备离开了吗?”
美女绣“哼”了一声,扭着身子飘然隐匿。
次日无事,出门买墨碰到铁英,他正风风火火地带着人四处查问。
夏芩悄悄对他道:“总这样耽搁下去也不是办法呀,我的那点银子都快耗干了,如果这件案子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就先回去了,麻烦你对大老爷说一声,怎么样?”
铁英牛眼一瞪:“大老爷正为案子的事烦着呢,谁敢去说?再说,这件事还不是你惹起的,好了,不要再为银子的事担心了,安心住着。”
而后,大掌往她肩上一拍,匆匆去了。
夏芩只能苦逼地继续在客栈待着。
到了第五天,铁英过来提溜她,说道:“走,跟我去黄文义的墓地,大人准备开棺验尸了。”
夏芩蓦然一怔,差点滑到,嘴巴慢慢张开,差点合不拢了。
她都不知道,县令大人和画中君,两人的心意什么时候这么相通了。
匆匆赶到墓地,那里已经围了好多人,谢家以谢胡氏为首的一群人正在阻拦,谢胡氏抗声道:“我婿的坟墓一再被人挖掘凌辱,我等向大人求告,大人不去罚那掘墓者也就罢了,反而调查我儿,纵容掘墓者,乃至于今天还要开棺,大人想要作何?”
江含征道:“黄文义死因蹊跷,本官必须调查清楚。”
谢胡氏怒笑,还未发言,赵南屯唯恐天下不乱地在旁插话:“我们都请大师算过了,那封信写的是真的,这坟里埋着的就是我儿,老婆子你别满嘴粪话。”
夏芩:“……”
什么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就是大罗神仙在此都无法拯救这货令人绝望的智商……
江含征脸色阴沉,额角的青筋隐隐直跳,斥道:“闭嘴!”
赵南屯悻悻地不做声了。
谢胡氏气急:“大人仅凭一封信,就要掘人之墓,开人之棺?那写信的人是谁,让他站出来,老妇倒要问问,我谢家的事,他是如何知晓的?”
夏芩心中一紧。
赵南屯叫嚣着神补一句:“那好心人是谁,俺都不知道你想知道啥?有那精神气儿,还不如找找你亲女婿要紧。”
“……”这次连夏芩都恨不得上去掐死他了。
江含征的脸色淡下来,淡得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他淡淡地说道:“赵南屯,不要以为你不是本官治下的臣民本官就不会动你,如果你再胡言乱语扰乱查案,本官会让你后悔长出舌头!”
赵南屯啪地闭上嘴。
铁英把他拖了下去。
江含征转向谢胡氏:“本官决定开棺验尸,绝非因为一封信。如果案子没有蹊跷,老人家何故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
谢胡氏被噎得几乎背过气去,白发颤巍巍地,她一下一下地用拐杖捣着地,气极:“好好好,你是官,我是民,官压民,老妇无力抵挡,只是大老爷以莫须有之名开人之墓,启人之棺,该当何过?”
江含征道:“本官已经上书知府,若三个月内不查明此案,本官自会免职!”
这句话一抛出来,不仅谢胡氏愣住了,连在场的人都被震在当地。
夏芩的心底毫无预兆爆发出一个颤音,慷慨激荡,余韵缭绕。
他身后,一名男子不禁用手按住他的肩:“蕴之。”
江含征拍拍男子的手以示无恙,而后对谢胡氏道:“这位是定州知府周景臣,本官今天的话,便由他做证,如何?”
男子缓缓点头。
谢胡氏的气势终于慢慢地消了下去,她后退一步,说道:“既然如此,老妇便不再多言。”
江含征颔首,朝候在一旁的人吩咐:“开始吧。”
便有人到黄文义的墓前做简单仪式,江含征转向夏芩,面无表情:“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念经?”
夏芩:“……”
所谓慷慨震撼云云,都是浮云。
夏芩默默地走到墓前低头合十,一番云里雾里地仪式后,便有衙役过来挖土。
已近正午时分,阳光分外明亮,围观的人群被拦在外围,棺木启出后,棺木旁边就只有仵作师徒两人作业。
腐尸的恶臭阵阵传来,人们不禁纷纷掩鼻,有的翘脚张望,有的害怕退缩,有的皱眉肃立,夏芩背过身,想到仵作正在做的事,心中不由阵阵颤抖,她垂着头,双手合十,第一次诚心诚意地念起经文。
“疼,疼,肚子疼,快,哪里有厕所?”
找厕君急慌慌地在人群中穿梭,无知无觉地做着现场凝肃的气氛的破坏者。
夏芩顿时有点开裂。
时间在一阵阵恶臭、相互间窃窃私语以及不断找厕所的呼叫声中缓慢拖步,漫长得让人头晕目眩,心生焦躁。
谢氏兄弟劝谢胡氏:“娘,这里有我们就够了,您老人家是有春秋的人了,先回家休息吧。”
谢胡氏十分硬气:“不,老身要留在这里,谁也别劝我。”
那边,仵作师徒终于直起身,脱去口罩手套,向江含征禀道:“死者口鼻干净,没有吸入烟尘,显然是在起火前死去。死者的牙齿有出血现象,这是窒息而亡的特征,但死者面目破坏严重,判断不出是哪种窒息,勒死还是捂死。面部和身体烧伤的程度区别明显,显然是有意破坏容貌。另外,死者的左踝似受过严重旧伤,也就是说,他是个跛脚。”
他的话刚一说完,赵南屯便哭嚎开了:“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啊!”
谢胡氏如被当头一击,茫然不解,呆若木鸡,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倒去。
谢氏兄弟手忙脚乱地接住她。
江含征冷笑一声,厉声吩咐:“张贴告示,绘制画像,从今日起,全力缉拿黄文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