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身心俱疲,好像不是经过了一晚的休息睡眠,而是经过一晚惊心逃亡。
她硬是头没梳脸没洗神经巴拉地先练了半个时辰的字才平复下去那股来自梦中的惊悸。
夏芩怀疑,长此以往,自己迟早会神经错乱。
待收拾妥当,撤下纸符,去客栈的大堂吃饭时,却见铁英正在那里,不禁诧异:“铁护卫有事?”
铁英道:“奉大人的命令,今天带你去一趟关帝庙。”
夏芩毫不意外,淡定地“哦”了一声,便去另一张桌子上吃饭。
客栈老板八卦兮兮凑过来:“差大爷,有什么最新消息么?”
“有!”铁英十分简洁,“尸体正在腐烂,很像你店里给客人吃的包子馅。”
店老板:“!”
一句话不仅噎得老板脸色发青,几欲呕吐,也成功地让夏芩的胃口由大象身降为蚂蚁嘴。
其他客人起哄:“靠,差大爷,不带这么消遣人的吧!”
“喂,还让不让老子吃饭了?”
一片笑骂声中,铁护卫不动如山,若无其事地看着夏芩。
夏芩默默地放下只吃了两口的馒头,站起身来:“好了,我们走吧。”
铁英讶异地挑起一边的眉:“就吃这么点儿?”
夏芩:“吃不下去了。”
铁英:“……”
走进关帝庙,夏芩一眼便看到坐在台阶上机械地擦拭衣服的柳俊青。
她走过去,问道:“你探过亲了吗,见到你表姐没有?”
柳俊青略显慌张地站起身,脸上起了一片绯红,腼腆道:“没,衣服不干净,姑娘你……”
夏芩:“我来是想问问,你真的对袭击你的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柳俊青的脸蓦然一白,低下头,视线无意识地投在自己的长衣上,慢慢地,好像被吸引了似的,答非所问地喃喃一句:“怎么就擦不干净呢?”
然后,他坐下身,又开始心无旁骛地擦拭起来。
夏芩:“……”
这一个两个的,都是什么毛病?
她无可奈何地对铁英道:“没办法,不要说记起凶手,他就连自己死没死都记不起来。”
铁英那具魁伟高大身躯里的灵魂又开始颤颤巍巍地缩水,缩成墙壁角落里一只小鹌鹑,他离夏芩远远地,抖着声音问:“他他他在这里?”
夏芩:“嗯。”
铁英:“那那那让他看看后殿自己的尸体,不就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
夏芩骤然一僵,面色发菜:“他、他、他的尸体在这里?”
铁英:“嗯。”
夏芩:“为为为什么不通知他家人,赶快收走?”
铁英慢慢地缓过气来,面色奇异:“已经通知了,路远,所以多停留了两天。”他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不可思议地,“你不会不怕鬼魂却怕尸体吧?”
夏芩灰着脸闭口不语。
铁英像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不可遏制地笑起来:“天呐,不是吧,妹子,你可真会逗老哥发笑啊你!”
夏芩脸色铁青。
整个过程,柳俊青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擦拭他的衣服,像是周围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对年轻的夫妇走进关帝庙,试探着问道:“请问,柳俊青的棺木是在这里么?”
铁英迎过去:“你们是?”
男人道:“我们是他的表姐和表姐夫。”
夏芩反射地便去看柳俊青,却见他坐的地方已经空了,一回头,便见他面带薄红,欣喜激动地站在女子面前,唤道:“表姐。”
铁英引着两人向里走,一面回道:“他的棺木就在后殿,你们跟我来,还有一些话要问问两位。”
女子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像是力不能支一般,哭倒在丈夫怀中。
男子皱着眉,扶起她,安慰道:“别哭了,凶手一定会抓到,给表弟报仇。”
“什么人会……他那么心善,从不与人争执……什么人会忍心……”
女子断断续续地哭诉,她身旁的男子愈加不耐,拉着她进殿去了。
不一会儿,后殿便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声。
夏芩抬头望着天空,高远蔚蓝的天空偶尔划过一丝飞鸟的痕迹,她出神地望着,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表姐看不见我。”
不知何时,柳俊青来到她的身边,梦呓般地说道。
“你有话要对她说吗?”她问。
说话间,那对夫妇已走出殿来,女子还在抹泪,男子朝她的方向斜斜地瞥过来一眼。很特别的一眼,那双眼像会说话似的,无声带笑,眼波欲流。
夏芩本能地觉得不自在,避开他的视线。
“表姐夫很讨女人喜欢,”柳俊青垂下眼帘,低低道,“可他为什么不能对表姐好一些呢?”
夏芩没有出声,任由他陷入回忆,细语低诉,“表姐那么善良,那么能干,什么东西,只要经过她的巧手,就像活了过来似的。虽然从不多话,但总是细心地照顾到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珍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衣襟,如坠梦幻,“这件衣服,就是表姐做给我的,我考上秀才那一年。”微微一笑,清秀的面容如染上淡淡的光彩,“小时候,我被小孩子们欺负,被人笑话是女孩子,表姐总是站出来护着我,说:‘你们知道什么,戏文里的状元郎都是细皮嫩肉,只有杀猪的才五大三粗呢。’有了好吃的东西,也总是偷偷藏起来,背地里送给我吃。”
他的声音似甜蜜又似怅惘:“这些事,被我母亲看在眼里,常常开玩笑地对我说‘长大了就娶你表姐吧。’本来两家都默认了这门亲事,谁知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姑母和母亲闹口角,便说我百无一用是书生,一个庄户人家,读两本书就当自己是文曲星了?还说我连门手艺都没有,表姐跟着我还不饿死?断然拒绝了这门婚事,把表姐许给一个木匠。”
他低下头,声含苦涩:“表姐夫是个木匠,松山县小有名气的木匠,家中也很殷实。他们一家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因此总是嫌表姐木讷,呆板,不会来事。还嫌表姐长得黑,不好看,不如他们家的两个儿子白等等。
表姐夫有个弟弟,借了放贷人的钱,让表姐从中间作保。结果到还钱时间,弟弟不见了人影,放贷人便找到表姐,纠缠不休。弟弟事先在自己父母那里递了话,说是嫂子生事,两位老人偏信儿子,因此对表姐怒不可遏,说他们家怎么能有这样不安分的儿媳,一力主张让表姐夫休了表姐。
他表情怔怔的,低低地叹了口气:“表姐夫是个风流人物,对表姐无可无不可,他不相信弟弟,但也不维护妻子,便任由表姐的处境一天比一天糟。”
他的思绪像飘入一个无人理解的情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我带了四十两银子过来,我跟着别人行商,自己赚了四十两银子。我想告诉姑母我能养家,想告诉表姐,我能替她解困,可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是因为这四十两银子么?”
他略带忧郁的眼睛望着夏芩,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是单纯地想要一个答案。
可夏芩实在无言以对。
“无论是与不是都已经不重要了,”她说,“你不能在阳间停留太久,现在你愿意去往生了么?”
柳俊青缓缓地垂下目光,他不习惯拒绝别人,尤其还是一个对他友善的女子,于是他下意识地回避了。
可他的目光一落到自己的衣服上,便开始痴怔,喃喃自语:“怎么就擦不干净呢?”
而后飘回台阶,坐下来,开始一丝不苟地擦衣服。
夏芩:“……”
好吧,她是真心无法理解这些货。
就在她在别人看来自说自话的时候,铁英自动站在一边,远远地等候,等她走过来时,方问:“结束了?”
夏芩“嗯”了一声,问道:“柳俊青死前身上有四十两银子,县令大人知道吗?”
铁英:“知道,他同车的人说过,不过他死后身上什么也没有。”
夏芩:“这是会是他被害的原因吗?”
铁英:“不好说。”
二人回到夏芩下榻的客栈,铁英告辞离去,夏芩从怀中掏出早上剩下的半个馒头边吃边往自己的房间走。
谁知刚到门口,便被里面的情景惊得几乎跌了一跤。
房间里坐着一个男人!
房间里坐着的男人竟然是堂堂的县令大人!
堂堂的县令大人竟然坐在她的房间用她的笔悠闲地练字!
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让人震惊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一幕足以惊掉人的眼珠子。
县令大人的身旁,他写字的那张桌子上,还斜倚着一名女子,云鬓雾鬟,双眸如水,肌肤胜雪,无法形容的风情美艳。此时她正娇媚笑着,挑逗地抬起她雪白的玉足描摹他的腰身,纤纤十指虚虚地抚着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