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
唐僧从静坐中惊醒，脸色大变，持着黑金禅杖夺门而出，才发现海楼不知何时已经火光四起，哀嚎之声不绝于耳，他目中闪过滔天怒色，将黑金禅杖重重一顿，飞身跑了过去。
满地伏尸，鲜血成河，海楼燃烧着，在夜空下火苗吞吐，光影闪烁，九头虫负手而立，站在楼口，冷冷看着唐三藏。
“你毕竟老了。”他笑道，“我妖族寿命千载，可你一个普通人类，年过耄耋，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吧。”
唐僧没有说话。
他说的不错，如果倒退六十多年，早在群妖上岸的一瞬间，他就会有所警觉，可是如今只有火光和浓郁的化不开的血腥气，才让他从休息中惊醒。
“九头虫，你今日焚楼伤人，大违天条，上界若是知道了，恐怕杨二郎第一个就来拿你，以赎当年纵你逃脱之罪。”
“纵我逃脱，谁说的？”九头虫四下看看，指着角落里被驱赶在一块，已经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们问道，“你去问问他们，天底下谁不知道，我九头虫当年是被孙悟空和杨戬联手打伤，夺路而逃的？哪有人放过我？”
“是非曲直，你我心中自知，何必再演戏了？”
唐僧双手合十眼鼻对口静静说道。
“好，好一个是非曲直，心中自知，那我问你，今日我灭了此楼满门，还要把这些孩子带回去当宵夜吃，你想怎么样？”
“和尚自然不会让你踏回西海中一步。”
唐僧黑金禅杖一挥，花白胡须迎风而舞，疏星朗月，海风习习，群妖为他气势所夺，竟一时鸦雀无声，没人敢说一句话。
“好威风，好杀气。”
九头虫鼓着掌，一步一步，走到了唐僧的面前。
“来，往这儿打。”
他瞪着唐僧，忽然怒吼出声，“你还敢动手吗？你忘了西天大雷音寺里，你像条狗似得趴在地上的样子了吗？”
“问问你自己，问问你的心，你到底还是不是一个和尚？你到底还是不是一个得道高僧？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九头虫的声音如撞响钟，响彻整个海楼，“表面之上慈悲之心，可只有你自己才知，你究竟有一个多么令人恶心丑陋的灵魂。”
唐僧闻言哑口无言，身体踉踉跄跄的退后接着颓然坐倒，黑金禅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抬头看着九头虫，不，不是九头虫，他抬起头，看见了诸天神佛，看见了西天宝寺——大雷音寺。
如来正端坐莲台，丈六金身宝相庄严，声音固然慈悲为怀，却也容不得半点质疑。
他想要化作那个愤怒的灵魂，想要一棒横扫这个大雄宝殿，但是如来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化作了五指山似得，将他牢牢压在下面。
他只能跪下，叩头。
每叩一个头，那个勇敢的，无畏的，愤怒的，狂放的灵魂，就消失无踪一点。
他明白如来的意思。
杀死那个灵魂，换来经书千卷，永传中土。
从那之后，他没有再回过大唐，也没有留在西天，他变作一个行脚僧人，布衣芒鞋，禅杖土钵，经历世事风霜雨雪，看遍人间春夏秋冬，他一天天的衰老，一天天的虚弱，在他的脑海深处，仍然有三个可爱的弟子陪伴着他，机灵淘气的猴子，好吃懒做的胖猪，沉默寡言的沙弥。
他从来不曾孤单过，无论是江南烟雨，还是大漠风沙，他孑然独行，却甘之如饴。
“这是三毒啊。”
后来偶然重逢了乌巢禅师，他看着自己，摇头叹了这么一句。
自己岂会不知，可是茫茫天地虽大，西天佛位他不在乎，大唐荣华他不稀罕，只要师徒四人还在一起，又有何处不是家呢？
就当是我贪恋着不肯放手吧。
“孩子，你过来。”
三藏忽然道。
他冲海蝉儿招了招手。
九头虫皱起了眉头，回头看去。
他实在看不出这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身上有什么古怪。
海蝉儿双目通红，紧咬牙关，从孩子群中走了出来。
夜叉想拦，九头虫却摇了摇头。
他也很好奇，到了这个时候，唐僧还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海蝉儿站在三藏面前。
三藏轻声问道：“孩子，你的父母在哪儿？”
海蝉儿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指向远方，满地的无头尸体堆成了小山，连脸都看不清楚，鲜血汇聚成了一条小溪流，涓涓流淌。
“可怜的孩子啊。”
唐三藏低声道，“纵使风不止，却亲不待，可是你知道吗？我从小啊，就无父无母啊，你比我可还幸福了许多年了。”
海蝉儿瞪大眼睛看着他。
“之前你不是问过我，是否西天取经路上只我一人，我告诉你答案——是。我的本名，叫做江流儿，从小是从江上飘过来的，寺里的师父们救下了我，把我养大，我因为是孤儿的缘故，就一直被其它弟子们欺负，我就偷偷告诉自己，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转世投胎的灵童，我还给自己前世取了个名字，叫做金蝉子，是如来的二弟子，这次转世投胎，是背负着重大使命的。”
说着，唐僧无声地笑笑：“金蝉子是我的第一个灵魂，我用它作为指引和目标，后来，我塑造了第二个灵魂，叫做孙悟空，是一个无父无母，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他大闹天宫，他天下无敌，他能够保护我，不被任何人欺负。”
“后来又有了八戒，他好吃懒做，诙谐俏皮；还有沙僧，他沉默寡言，默默承担着一切……其实……我一直只有一个人。”
海蝉儿的眼睛越瞪越大。
“再后来啊，我遇到了如来，他不准我的这些灵魂再出现了，我就将他们都埋在了心里，只有我自己能看到：金蝉子，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我跟他们一起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也该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唐僧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纸包，郑重其事地一层层揭了开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破旧头箍，似乎是铁制的，浑不起眼。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只要你的灵魂足够强大，那么，你就不会畏惧任何敌人，只要你有一颗坚定的道心，你就不会害怕任何敌人。”
他握着海蝉儿的手，轻轻地把头箍戴在了他的头上，说来也怪，分寸竟然丝毫不差，竟似是定制好的一般。
“去吧，我把孙悟空……送给你了……”
海蝉儿脑海中一阵轰鸣。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巍然高山，刹那之间，高山崩裂四碎，一个黑影冲天而起，仰天长啸，那黑影手中握着一根金色长棍，唤作“如意金箍棒”，威压睥睨，煞气四溢。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中，握住了唐僧的黑金禅杖，而黑金禅杖的耳朵整个一下子崩坏，叮叮当当的落了下来，终只剩下了一根杖身，或是说——一根长棍，亦说“金箍棒”。
“师父，一路走好啊！”
海蝉儿厉声大喝，声音悲切，似又哽咽，又似乎带着说不出的愤怒，海蝉儿的身体顺着那个黑影的样子，高高举起金箍棒，猛地砸下。
九头虫的脸色变了。
他分明看见这个孩子的眼睛里，闪烁着熟悉的火光和金色，这火光那么的炽热，这金色那么的耀眼，好似那天上的太阳一样，驱散了一切黑暗。
“火眼金睛，怎么可能，你……”
“吃我老孙……一棒。”
金箍棒砸下，竟像极了六十年前碧波潭上方怒啸的年轻和尚，九头虫转身欲逃，那金箍棒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脊背上，他眼前一黑，七个头齐齐发出悲鸣之声，眼前出现的最后一幕，竟是水晶龙宫之中，他身穿驸马红袍，觥筹交错，新婚娇妻俏面如桃，不可方物，老丈人万圣龙王呵呵抚须而笑，仿佛世外桃源……
“悔不该去偷那劳什子舍利子啊……”
九头虫，死。
“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跑，我要你们全部死，给我师傅陪葬。”
海蝉儿，或者说，孙悟空，百丈黑身陡然屹立，丝丝缕缕之间还隐隐有金光露出，自黑暗中拔地而起，妄与天争高低，与地争海阔，且一股恶煞气势如实质一般遂挥散而去，气流纷飞，煞气纵横，一双怒目恶狠狠瞪着群妖，其中恍若带着隔世，恍若蕴含宇宙。
所有跟随九头虫而来的妖怪皆被这一幕震慑。
“跑啊……”
不知谁先带头呼了一声，顿时群妖化作鸟散，然海蝉儿却一时突然笑出了声，伴随着身体抖动，声音凄凉，声音悲壮，声音惨烈。
“你们……跑不了，所有妖魔鬼怪，只有杀死一说，灭掉一说，切莫心存侥幸心理。”
海蝉儿缓慢出声。
一步，海蝉儿只迈出了一步。
顿时，所有的妖怪动弹不得。
“死。”
海蝉儿神色狰狞，一双眼睛夹带着火光和金色环视了一圈每一个妖怪，随即手持金箍棒横扫而过，金箍棒裹带着无尽的威势，一棒绞杀了妖怪。
戾将军，死；夜叉，死；群妖，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