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彰阿被惠亲王扼住死穴,大为收敛,称病躲在家里以为示弱。
这原是他的以退为进之法,掩人耳目而已。
惠亲王顾全大局,放他一马,以为他从此会幡然醒悟,远离蝇营狗苟,岂不知他并非轻易认错认输之人。
穆彰阿的死穴在史正,只要史正消失,惠亲王便拿他毫无办法。因此,史正出狱之后,他旁敲侧击,恐吓施压,希望让史正自行了断。
史正是何等聪明之人,怎能不懂兔死狗烹的道理。他也深知穆彰阿的手段,韦符之死,穆家少夫人猝亡,宋斯文人间蒸发……桩桩件件,史正虽然没有经手,却可从中猜出是穆彰阿史做得手脚。
史正明白自己的处境极为凶险,他已成弃子,想保住性命只有隐姓瞒名,从此销声匿迹。
史正趁着穆彰阿没有对自己下手,躲进深山老林,隐藏起来。
走了史正,虽说隐患还在,但毕竟给穆彰阿留出时间,他又开始蠢蠢欲动。
穆彰阿悄悄传信给六阿哥奕訢,让他去曾国藩家找邵天门。
此时离起程去热河已经很近了,正是紧要关头。六阿哥见穆彰阿闭门不出,他又不便登门问计,觉得见一见天门,或许有收获,便趁夜深,只带了一个护卫,造访曾府。
曾国藩明白奕訢的来意,却不道破,只敞开门,和他高谈阔论。
奕訢以为穆彰阿早有安排,因此也不轻易点破,等着曾国藩主动把天门叫出来。
曾国藩顾左右而言他,尽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迟迟不入正题。奕訢有些着急,拿话引他道:“曾公可曾去过热河?”
曾国藩微笑道:“国藩没有去过,前年本有机会去的,却因临时顶替生病的官员去山西做考官,没能成行。山西是个不错的地方,国藩途中曾去大同考察一番,那儿的风土人情甚是别致,云冈石窟的佛像雕塑,密如蜂巢,恒山的悬空寺别具一格,六阿哥若有机会,一定要去瞧瞧……”
曾国藩话头转得不露痕迹,围绕着山西侃侃而谈半天,让奕訢无法插嘴。
奕訢好不容易打断他,道:“曾公的文彩天下皆知,口才也是名不虚传。不知您骑术如何,过些日子去热河围猎,您也要随行侍驾,我到时正可一睹曾公驭马驰骋的风采。”
“国藩是南人,从小没见过马,来到京城后,日夜苦读,无暇学习骑术,恐怕要令六阿哥失望了。六阿哥可会游泳戏水?那是个不错的健身养生之法,在我们南方,一打生下来,便识水性……”
奕訢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曾公,我听人家说,你和我那伴读同学邵天门相熟,可有他的消息?前些年,他举家迁回河北后,我再没见过他,有时不免牵挂,他一向可好?”
曾国藩含笑道:“国藩前些日子去石经山散心,倒是顺路将他捎来京城。只是他去了惠亲王府,六阿哥若要想见他……”
“怎么,他不在您府上吗?”奕訢听出曾国藩有意躲闪,索性挑明道:“我听着消息说天门在您府上做客,因此前来一为拜访曾公,二来也会一会天门。”
“国藩倒是诚意邀请他来着,但是他不肯赏我的面子。”
“曾公怎说出这样的话?他不过是没落门第的公子,凭曾公的官阶身份,他会驳您的面子?!”
“他那脾性六阿哥也知道,向来我行我素,不合时宜,不遁陈规。国藩听说连上书房的师傅都拿他没办法。”
这事奕訢当然知道,点点头,有些相信曾国藩的话。
天门曾排过盘,说将来的皇上极有可能是六阿哥。虽说没到最后关头,一切皆存在变数,可曾国藩并不敢大意,不涉足立储之事是为明哲保身,若让阿哥们对自己抱有成见,则非明智之举。
曾国藩表明他做臣子的立场就可以了,但是奕訢亲至府中,却不可不拿出足够的诚意。
曾国藩道:“六阿哥念旧之心令人钦佩,只是天门此人,颇多争议。六阿哥若想与天门叙旧,京城并非上佳之地。”
奕訢等着他的后话。
曾国藩却点到为止,闭口不说了。
此值非常时期,蛊惑皇子出京,若中间出了闪失,落人口实,可不是闹着玩的。
曾国藩的欲言又止,不肯亲近阿哥们,虽说让他在立储之争上毫发无损,却也给他的前程带来困惑,后来因此而被贬多于此有关。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奕訢觊觎皇位,一切以自己为重,并不理解曾国藩的处境,见他不肯袒露心迹,十分不快,勉强应对几句便起身告辞。
穆彰阿听说曾国藩没有照自己的意思,将天门引到家中,不禁勃然大怒,骂道:“这个口是心非的小人,拈轻怕重,却想坐享其成,算老夫瞎了!”
穆彰阿看出来,他装病不出,稳住了惠亲王,也迷惑了他的穆党,认为他廉颇老矣,此时再不出山,便控制不了局面。
穆彰阿赶紧上奏皇上销假,重回军机。
他赶得真是时候。此时正有两广总督的八百里加急送到,上书朝廷,广西的“拜上帝会”星火燎原,声势浩大,已经闹得不可收拾了。
道光迁怒军机处,询问前番下的通告,既然效用不大,为何不及时上奏。
穆彰阿请假后,一直是惠亲王执掌军机,可是谁也不敢将延误军机的过错推向他,只瞧着穆彰阿发愣。
穆彰阿看了一眼含笑不语的惠亲王,欲要解释推托,却说不出口,便将责任推到地方官吏身上。
“回奏皇上,不是军机不奏,而是被地方官吏隐瞒,无法得知实情,无从陈奏。据臣所知,地方官吏向来有养匪自重,延祸他省的陋习……”
“何为养匪自重,延祸他省?”
道光不知道这里面的奥妙,那些朝臣却个个心里像明镜似的。所谓养匪自重,延祸他省,是指一些边远省份,每隔三五年,便上奏朝廷,声称其地闹乱匪。
究竟匪患到何种程度,朝廷并无法查实。可是地方官吏以此为名上奏朝廷,讨要军饷钱粮,朝廷又不能置之理,只好减半拨付。
便是这减半拨付的饷银,也不用来平息匪祸,而是中饱私囊,贪污自肥。
要问匪祸如何处置,那些官吏自有办法,把他们赶往他省了事。更有甚者,竟和邻省合谋,或与乱匪勾结,定下迂回之计,虚张声势发兵镇压,乱匪躲到别的省去,过个三五年再回来。
天高皇帝边,朝廷哪有精力查证,只能任地方官吏敲诈。
两广总督先是上报广西闹“拜上帝会”,再报已经由教众闹事转为匪祸,这便是养疽为患的结果。
这原来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穆彰阿见惠亲王和众大臣们,都有意假祸于他,便不管那些规则,一股脑全倒出来。
道光听完穆彰阿一番解释,惊得目瞪口呆,半天缓不过劲来。
众大臣没想到一向城府极深的穆彰阿,竟然图穷匕见,把官场这点见不得人的勾当抖落个底掉,全都吓得魂飞魄散,垂头丧气。
道光有气无力地问惠亲王:“你可知道此事?”
惠亲王也是头一回听说,摇头道:“臣弟不知,谁会想到,那些口口声声国家百姓,个个道貌岸然,竟想出这等祸国殃民的歹毒之计!”
道光大放悲声:“真是奸人作乱,佞臣误国啊!”
惠亲王道:“须得派个得力的人去好好查一查,把那些个蛇蝎心肠的奸人千刀万剐才解恨!”
“是要查,一定要严查严办!”道光瞧着穆彰阿道:“穆彰阿,你早知道此事,为何不报?”
穆彰阿磕头道:“臣查无实据,空口无凭,不敢……”
“罢了,你的事情暂且不提,你来说,谁可胜任去两广查证此事。”
“臣以,林则徐与那些官员素无来往,况且他正直无私,堪当大任。皇上可下旨令他前往两广,一来查办官员,二来清剿乱匪。”
穆彰阿向来与林则徐不和,此时着力举荐,不仅大臣们愕然,道光和惠亲王也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是他?就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
林则徐被发配新疆后,于道光二十五年重新起用,二十七年任云贵总督。去年因病请求开缺,如今在家养病。
穆彰阿道:“林则徐署理过云贵总督,熟悉两广风土人情,官吏情形,命他为钦差大臣,赴两广最为恰当。”
文庆道:“林则徐年事已高,如今又沉疴缠身,只怕他的身体吃不消。”
惠亲王道:“臣弟认为,穆中堂知晓那些官员的短处,他去最为合适。”
这分明是要调虎离山,穆彰阿岂肯上当。当即说道:“为皇上办事,为朝廷出力,臣万死不辞。只是臣大病初愈,身体羸弱,又从未去过南方……怕因此误了朝廷的大事,请皇上定夺。”
道光不知惠亲王的用意,沉思片刻,道:“还是派林则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