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被乔头丢进河中,河是护城河,水流不急,却极深。天门不识水性,在昏暗的水里上下沉浮,眼看着小命不保。
乔头在河岸上,冲着河中的天门跪下,用足力气,磕了三个响头,将头磕出血来。磕完头,最后看一眼黑漆漆的水面,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夜里的河水冰冷,天门被冷水一激,接着再呛几口水,由里到外不胜其寒,拼命挣扎几下,便失去知觉,朝水底沉去。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一个黑影跳进河里,像鱼一样灵活地游过去,钻进水中,找着天门,将他拖了上来。
那人提着天门的双脚,将他回头朝下使劲拍打,不多时,天门“哇哇”狂吐几口河水,便悠悠地苏醒来。
那人放下天门,累得坐在地上,说道:“天门,你认得我吗?”
天门冻得缩成一团,仰头看了那人一眼说:“认得,你叫曾国藩。”
黑夜沉沉,曾国藩怎么会出现在护城河边?
他不止这一天在这里,而是经常在更深人静时来到此处。
原来,曾国藩去年参加散馆考试,谋了个翰林院检讨的差使,前程眼瞧着走好。曾国藩在京城立住了脚,便将九弟曾国荃也叫来,让他在京城安心读书,准备谋个功名。
九弟来后,加上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一家五六口人,挤在租来的民房里,生活十分拮据。
到了道光二十一年,因为两个孩子和九弟先后染疾,曾国藩已是山穷水尽,腾挪不开,全靠借钱度日。
从一月到五月,不到半年时间,曾国藩先后数次写信回老家告急,可是曾家人口众多,家里也非常窘迫,并无支援。到了六月,反而因为家中经济危急,他在京里借了几十两银子寄回去解困。
曾国荃的病总是不见好,每日服药,又没有好的食物,身体越来越虚弱,曾国藩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却毫无办法。
有一天晚上,他经过护城河,见有人夜钓,便受了启发,也做了钓竿,到夜深时去河边钓几尾鱼供一家人食用。
这晚,曾国藩又来护城河边,架竿下钩许久,只是不见有鱼上钩。偏偏这天儿子甲三吵着要吃鱼,曾国藩钓不到鱼便不肯回家。不知不觉过了子时,仍是一无所获。
曾国藩正觉得奇怪,忽然听到岸上有人说话,细听却是穆府管家乔头的声音。他大为骇异,心想这大夜里的他来此做什么。
曾国藩怕乔头撞见,两人都难免尴尬,便矮下身子,顺着河坡悄悄朝远处躲去。
后来便眼见着乔头扔了一个孩子下水,曾国藩吓得趴在树后,一吭不敢吭,直到乔头走远,才缓过劲来。
曾国藩一下想到丢失的霓儿。以为定是乔头对穆彰阿不忿,藏匿了霓儿,直到如今看风声过去,要杀人灭口。
穆彰阿是他的老师,明年他正有一机会再上层楼,少不了老师伸手扶持,如果能救回霓儿,可是一件讨穆彰阿欢心的好事。
曾国藩是南方人,自幼水性甚好,当即便跳进河里把人救了上来。
曾国藩见救上来的却是天门,愣了半天,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人救上来了,总不能再扔下去吧。曾国藩只好将错就错,盘问天门,乔头为何要杀他。
天门抱着双臂,蹲在地上,说道:“不是乔头要杀我,是穆彰阿要杀我……”
曾国藩道:“胡说,穆大人杀你一个小孩子做什么?!”
“他杀了韦符,杀了霓儿的娘,也要杀我!”
“怎么会呢?韦符在南方暴病而亡,霓儿娘是得了产褥热过世的,和穆大人有何关系?”
“就是他要杀我。”
曾国藩想来想去,没悟出其中的因果关系。穆彰阿堂堂军机大臣,韦符只不过他豢养的一条狗,狗再恶,岂敢咬主子。既便咬了,凭韦符的蚍蜉之力,穆彰阿何用惧怕到动了杀心。
至于霓儿的娘,穆彰阿的儿媳。她一个妇道人家,足不出户,穆彰阿为何要弄死她?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说到天门,曾国藩前番还欲要和邵家结亲,虽说如今霓儿失踪,这门亲事就此不了了之,亲事成于不成,穆彰阿都没有理由对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下手啊!
要说和穆彰阿没关系,乔头要把天门扔进河里溺死,如何解释?难道说乔头和邵家有仇?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本想钓几条鱼解馋,却撞上杀人的案子,而且还牵扯到穆彰阿。曾国藩十分懊恼,在护城河边蹀踱许久,拿不定主意该怎样决断。
一股劲风吹来,浑身湿透的曾国藩感到阵阵凉意。他终于发了狠心,不管这事和穆彰阿有没有关系,既然救下了天门,总不能再把他扔下河去。先把天门送回家再说。
曾国藩把钓竿收起来,一手拉起天门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冷寂的京城街上,一长一幼,两个湿湿漉漉的身影,如无常鬼一般逶迤前行,无比凄凉。
到了邵府门口,听见里面隐隐传来哭泣之声。曾国藩道:“定是你母亲找不到你,急得哭了。快进去吧,记住,不许和任何人说是我救了你。”
天门说:“是穆彰阿要杀我,他孙子不是他孙子。”
曾国藩略一迟疑,脑子转得飞快,旋即便听懂了天门的话意,韦符和霓儿娘的死便都容易解释了。
平日看穆彰阿道貌岸然,不料竟是如此毒辣之人。曾国藩这一惊非小,想想自己还对他毕恭毕敬,奉若圭臬,不由恨从心生。他正欲要向天门问个仔细,天门早已飞快跑进去府了。
只因天门这句话,从此曾国藩便对穆彰阿多了份小心,有事说事,无事绝不去献殷勤,敬而远之,倒是躲过了不少无妄之灾。
一报还一报,天门的话算是报答了曾国藩的救命之恩。
天门浑身透湿地回到家里,邵家上下正为不见了天门着急,见他这般情形,不知出了什么事,全用怪异的目光瞧着他。
若兰赶紧给天门换上干净衣裳,问他:“你跑哪去啦?怎么弄一身水?”
天门吸了下鼻子,笑笑说:“我掉到河里去啦。”
知理过来问他:“天门,你爷爷刚过世,这大半夜的,你跑出去做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送爷爷去了啊,只顾看天上的爷爷,走着走着就掉进河里啦。”
母亲梁氏去世时,天门便有出奇举动,如今父亲去世,他又闹了这一出。知理已经见怪不怪了,当下也不在细问,便要他快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知理去朝廷报了丧,又到上书房为天门请了假,便回家张罗丧事。
天门说:“父亲,爷爷的话你忘吗?”
“什么话?”
“爷爷叫咱们回老家。”
“你怎么知道爷爷说这话的?”知理反问完,觉得多此一问,便道:“这怎能忘,可是得先把丧事办了,等过了头七才有时间变卖房屋家产,举家回迁岂是说走就走的。”
“不是有黄爷爷在吗?交给他就是了,要听爷爷的话。”
“可是……爷爷并没有说让咱们即刻动迁啊?”知理不知天门为何着急要他离京,但是,话从天门嘴里说出来,他觉得非同小可,便有些为难。
黄爵滋林汝舟已过来协助丧事,听见天门催促知理回乡下,也认为其中必有因由,应该重视。
便道:“既然雨山兄临终前有交待,等这几日好友同僚吊丧过后,你们就扶灵回老家吧。能带走的先带走,这处宅子连带需要变卖的,就交给我和镜枫替你办理,然后将银子给你汇过去便是。”
“话是这样说,可还有沈王氏的灵柩呢?总不能把她也带回我们老家安葬吧?”
“这种情形,只能灵活应对,沈王氏无亲无友,又不知她确切住处,只好带回你们老家,给她立个坟头。若是她儿子找去,断然挑不出不是来。我给你作主,就这样办吧。”
知理便依了黄爵滋的主意,定下开门三日,让邵如林的好友同僚前来吊丧告别。
穆彰阿闻听邵如林去世,也来吊丧,进到院中,抬眼便看到天门和响地两人,身着孝衣,一左一右站在灵堂前。
乔头告诉他把天门丢进了护城河,天门怎还会站在这里?穆彰阿以为看花了眼,刻意走近天门跟前细瞧,天门冲他诡秘一笑,吓得穆彰阿魂飞魄散。
穆彰阿知道乔头不敢骗他,可天门明明就站在那儿呀。穆彰阿暗忖,看来天门果然有神灵护体。他心中有愧,便朝天门作了一辑,当作赔罪了。
曾国藩陪在穆彰阿身后,见他没有瞧出破绽,暗自朝天门点了下头。
穆彰阿回府后,和乔头说起天门活得好好的。乔头闻听,吓得半死,他分明眼瞧着天门沉到水底,怎么可能死而复生,不用说,天门是通灵神童,有神灵保佑啊。乔头惊吓之下,一病不起,没几日便一命呜呼了。
邵知理因为将要举家回迁,便请黄爵滋代奏皇上,为天门辞了伴读。并要天门去上书房,给师傅卓秉恬磕头拜别,也顺便和阿哥们知会一声。
天门死活不应,黄爵滋道:“天门重孝在身,不去也不算失礼,待事后我去和卓大人赔个礼便是。”把这件事就给挡了。
三日过后,邵知理收拾好家产财物,租了车马人轿,一路灵旗雪幡,出城门直奔老家涿州而去。
邵天门站在马车上,面若莲花,衣袂飘飘。车马扬尘,渐渐隐去他的身影,却隐不去他悠长的歌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