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任何事,第一次总是最难下手的。可一旦有了第一次,便自然而然地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行善积德是这样,杀人放火也是这样,开始了便控制不住自已的内心。
没错,穆彰阿动了杀心。他感觉天门的存在,对他是最大的威胁,不说天门已经看破他做过的那些坏事,知道新生孙儿的身世,单是天门成天和阿哥们纠集在一起,早晚会坏他的事。
既然已开杀戒,再多一条人命又能怎样?
穆彰阿权力在手,党羽众多,什么大清律法,什么刑部御史,只要不是光天化日,血溅街头,全都不需要顾忌。
只有一个顾虑,天门通着神灵。
弄死天门,会触犯神灵吗?会给自己带来灾难吗?这是穆彰阿最需要好好考虑的。
自古争战哪一回不是尸骨累累,哪个将军不是杀人如麻。那些被杀者中怎知不会有通灵的神人呢?都是人命,谁贵谁贱?谁该死谁又不该死?!
神灵有道,不祸乱众生,不干涉凡事。天门的神通已经开始蛊惑人心,扰乱朝纲,若不加以制止,极有可能毁掉大清数百年基业,引起天下混乱。
商王朝怎么灭亡的?还不是因为妖孽妲己作乱吗?不错,邵天门正在成为又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孽,除掉他是大义之举,何罪之有。
穆彰阿为自己的计划找到了借口。谁的罪恶没有借口呢?世间哪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仇恨全都有理有据。
实施计划的人选仍是乔头。
乔头听说又要他杀人,而且是天门,简直要疯了。
他是要疯了,他认为穆彰阿是疯了。
先前还要和邵家结亲,转眼便要杀掉天门,眼前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狰狞可怖,什么时候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呢!
乔头只是穆彰阿的管家,不是他的杀人工具,这样没完没了的杀人,自己离死怕也不远了。
乔头道:“老爷,天门头顶有神灵呢,两个刀儿匠都没能动了他,我恐怕也难以胜任……”
“你不是难以胜任,是怕了。知道为什么天门不能活着吗?他能看到你在徽州杀人的事,还知道宋斯文变成哑巴了,也知道你杀了少夫人……他那张嘴就是个大漏勺,不知何时便将这些秘密露出去,到那时,我们就被动了。”
“姓宋的变成哑巴啦?”乔头想了想道:“不让天门死可以吗?让他变成哑巴!”
“必须死,才能永绝后患!”
“老爷,容我想想……”
还想什么,乔头已经为穆彰阿做了那么多,身家性命全在他手心攥着,不听命于他还能如何。
穆彰阿道:“你不用怕他的神通,若真有神灵,对他这种怪力乱神,神灵也不会容他。”
乔头苦笑,道:“小的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死,怕得是祸及家人。老爷,若乔儿有个三长两短,请您多关照我的妻儿老小吧。”
穆彰阿安慰道:“你想哪去了,我待你如手心手背,绝不会无故让你送死的。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大胆去做,哪怕有一天我们进了阎王殿,这官司我也能打赢。”
乔头心说,下地狱啦,还打什么官司!
穆彰阿将处置天门的事交给乔头,放心地去经营自己的阵营。琦善已经解至京城,穆彰阿要设法保住他。保住琦善,便是稳定穆党人心。
琦善的事还没来得及交部议处,广州传来八百里加急,奕山带兵与英军在虎门激战,再次失利,这一回败得更惨,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战死,兵士尸横遍野,英军直逼广州城下。
道光面对奏报,连连叹息:“大清国的军队是怎么了?!为何打胜一仗如此艰难!”
军机处各位大臣全都一筹莫展,噤若寒蝉。
惠亲王咳了一声道:“一群废物,白拿着朝廷的俸禄,关键时候一个不顶用。可惜本王这身子骨不济,若不然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道光问道:“定海林则徐那里可有消息?”
穆彰阿回道:“他还不曾有奏报。”
话音未落,门外连声高呼:“定海八百里加急到。”
道光忙令呈上来,拆阅后面露喜色道:“总算有个好消息。”
众人传阅,欢欣雀跃不已。原来林则徐到定海后,组织兵士和渔民,采取偷袭骚扰之法,与占领定海的英军周旋,终于将英军赶出了定海。
道光后悔道:“真不该将少穆调往定海,他对付英夷还是有办法的。”
穆彰阿疑道:“臣看林则徐的奏折,含糊其词,觉得英军撤退似有隐情……”
惠亲王道:“穆大人是何意思?你是说林则徐弄虚作假,英军不是他赶跑的,而是自行撤退的吗?岂有此理,英夷凶神恶煞一般,占领了岛屿会轻易放弃吗?”
“那倒不会,可是若是林则徐打跑的,应该发喜报才对,这等鼓舞士气的手段,林则徐岂能不懂。如今他只上奏折,也未提双方伤亡情况,惠亲王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众大臣听穆彰阿这样说,便窃窃私语,都颇为不解。
惠亲王冷笑道:“虎门吃了败仗,关天培战死,林则徐何喜之有!他如今是戴罪之身,多少小人等着落井下石,他何敢招摇!”
穆彰阿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欲争辩,道光说道:“惠亲王的话有道理。”
穆彰阿不敢再给道光添堵,附和道:“皇上圣明,是臣多虑了。”
道光命拟旨,一道给奕山,让他务必力保广州城不失,并择机夺回虎门。一道给林则徐,不提嘉奖,只要他守住定海,稳定军心民心。
有了收复定海之喜,道光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去,穆彰阿乘机给一个心腹大臣递眼色。
那大臣明白是要他提请审议如何处置琦善,便道:“回皇上,琦善已到京……”
惠亲王打断道:“皇上为国事日夜操劳,已经累了,这等小事日后再议吧。”
道光知道是惠亲王累了,因此才不顾君臣之礼。他这个弟弟就是如此任性,有时混不吝,要紧时也能站出来帮腔,适才训斥穆彰阿那番话便让他觉得痛快。
道光点头道:“琦善的事情先放一放吧。”
穆彰阿怕得便是搁置不议,若朝臣的参奏纷纷上来,便不容易斡旋。越是尽快给琦善找个落处越好,可皇上有旨,惠亲王又从中使横,他干着急却毫无办法。
谁也没想到,惠亲王一句话,竟让琦善落个被抄家发配。
船不靠岸只能在水里打转转,日晒水泡,人心如发霉的豆饼,自然而然便散碎成渣,无法聚拢到一起。
英军便是这种情形,不让他们登岸,虚张声势打几炮可能便没了心劲。但是占领虎门,有了据守之地,抢掠食物,补养逐渐充足,精气神一下便提起来,战争越发不可收拾。
道光二十一年五月,英军步步紧逼,气焰更加嚣张,奕山所率清军斗志全无,军心涣散,广州城竟丢了大半。奕山气短,不敢打了,干脆挑了白旗投降。
道光闻讯,气得当即昏了过去。奕山是道光的族侄,爱新觉罗氏子孙,竟贪生怕死到如此地步,道光的脸面还往哪儿搁。
这也罢了,奕山竟强词夺理,为自己开脱,上奏称,广州城大半失守,非是他不拼死抗争,实乃林则徐在广州时,贪渎军费自肥,不筑防线,军事设施形同虚置,令奕山无险可守,因此为保全广州生灵不被涂炭,才忍辱负重,与英夷和谈。
奕山的嘴大,林则徐的嘴小,林则徐百口莫辩;奕山是皇族,林则徐是汉人,林则徐墙倒众人推。仗打成这样,总得有人出来承担罪责。道光明知奕山是嫁祸于林则徐,也只有将错就错,将奕山革职的同时,再赔上林则徐,各打五十大板,先堵上满汉大臣的嘴再说。
道光二十二年,奕山押解回京,被圈禁宗人府,林则徐从重惩处,发配新疆。
圣旨下来,林则徐在南方如释重负,自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哪儿都是草木一生。”
林汝舟在京城望天长叹,道:“父亲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呢?!”
林则徐远走新疆,妻子欲随他生死,他坚决不允,占诗一首道:
出门一笑莫心哀,浩荡襟怀到处开。
时事难从无过立,达官非自有生来。
风涛回首空三岛,尘壤从头数九垓。
休信儿童轻薄语,嗤他赵老送灯台。
出趟远门而已,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这便是林则徐的襟怀。
林则徐获罪发配,亲朋老友一个都没能辞别,黄爵滋不忍将此消息告知邵如林,只去宽慰林汝舟。
是夜,黄林二人,搬了坛子老酒,醉饮一场,抱头痛哭。黄爵滋翻来覆去唱着林则徐的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唱完叹道:“少穆兄,你是大大夫啊!”
黄林二人醉了醒,醒了醉,唱完哭,哭完唱,如癫似狂,直到天明方休。这一夜的发泄,黄林二人精疲力竭,也都想通了世事,醒来看外面日光依然,人生照旧,心里便都坦然了。
黄爵滋告辞林汝舟,出了门刚迈开脚步,邵府家人找来道:“黄大人,您果真在这里。我家老爷怕是不行了,大爷请您和林公子去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