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如林要带响地离开穆府,穆彰阿面沉如水,缓缓吐出两个字:“再议。”
黄爵滋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不便久留,便和林汝舟先告辞,留下邵如林与穆彰阿交涉。
房内再无旁人,穆彰阿才道出苦衷:“雨山兄,非是我不通情达理,实在是……让你家天门把穆家害苦了。”
“穆大人,下官不懂您的意思,天门有错不假,乃是孩童的顽劣本性,并非有意为之。如今霓儿小姐已经找回来,大人何故旧事重提?”
“哪里是旧事,这一篇还没有翻过去呢。我也不必瞒你,是安徽巡抚弄错了,霓儿没有找到,只有响地单独回来。”
邵如林想起天门在黄家说的那句话,知道穆彰阿所言是实情。
邵如林歉然道:“大人,真是对不住,不知下官能为大人做些什么?”
“乔头鲁莽,把霓儿回来的消息弄得人皆尽知,我只能将错就错,把响地留在舍下。唉,我这张老脸再也丢不起了。”
邵如林为难道:“大人如今的处境,下官感同身受。并非下官不近人情,只是这响地的来历大人也知道。她奶奶已经多次问起,我羞于见她,才躲起来不敢回家。大人做这种决定,叫我如何是好?”
穆彰阿道:“响地没回来,你为难,现在回来了,你还有何难?实话实说便是,响地在我这儿有何不放心的?”
邵如林道:“下官当然放心,可是沈王氏怪可怜的,儿子找不到,这个孙女便是她的命……霓儿小姐不知何时才能找到,大人不会把响地一直留在府中吧?”
“我已决定再次让韦符出京,着他去安徽用心查找,想来也用不多长时间吧。”
不用多长时间?不说能否找到霓儿,光是一来一去也得月余,若韦符再出点德州那种事,回得来回不来都难说。
邵如林道:“大人,想留响地在府上也可以,可否让沈王氏来探视?”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穆彰阿当然不会拒绝,道:“好啊,就这么定下吧。”
谈好响地的事情,邵如林归家心切,正欲告辞。穆彰阿又道:“雨山兄,我想起一件事来?”
“大人请讲?”
“上次我们商议如何面见皇上的时候,我记得天门说过一句话,他说‘丢卒保车’,你可记得?”
“是有过这么一句话?”
“我在想,如若当时我狠下心来,照天门的话去做,皇上是否便不会责罚于我?”
这叫邵如林怎么说。如果穆彰阿够狠,在狱中把韦符弄死,自然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可是穆彰阿的职衔那么多,拿一个出来换韦符的性命,不是值得很吗?为何穆彰阿还如此纠结呢?
邵如林不好回答,只能敷衍他:“大人,世上没有后悔药。丢卒保车这个想法,大人未必就没起念过,只是大人心善,宁肯自己受委屈,也要保全韦大爷。我想韦大爷不是糊涂人,定然会知恩图报。祸兮福所倚,大人将来必有后福。”
穆彰阿道:“雨山兄误解我的意思了,我非顾念头上的顶戴,而是在琢磨天门的话。他叫我丢卒保车,这个丢字,是置韦符于死地呢,还是另有蹊径,既可留住韦符的性命,又能免我之灾。”
邵如林听得心惊肉跳。他真没仔细想过天门说的那四个字。
如果天门所言“丢”字,有让韦符以死顶罪的意思,那可不得了,天门才五岁,便有此残忍的念头,将来岂不可怕。
邵如林脑中飞快地回忆天门的日常点滴,并无迹象表明,天门是那种凶残之人。
非此即彼,难道天门心中果然另有妙计?
邵如林正欲作答,曾国藩不知何时站在门外。
穆彰阿对曾国藩甚是看好,有意扶持。他专程吩咐过门房,曾国藩来府上,不需要通报。
曾国藩知悉老师受韦符牵连,被革去一职,特来慰问。走到路上,又听说霓儿找到了,一惊一喜,不免感叹世事无常。
邵如林正好借机告辞,道:“中堂大人有客,下官先行告退。”
曾国藩知道邵如林和孙子邵天门,刚受了皇上封赏,正是炙手可热。便有意结交,因道:“邵大人是嫌晚生来得不是时候吗?总得叫晚生借花献佛,给大人道了喜再走,晚生才有面子。”
邵如林暗道,这张嘴好生了得。
穆彰阿道:“雨山兄,伯涵不是外人,你安心坐着。等乔头过来,去叫厨房做几个菜,咱们小酌几杯。”
邵如林只好重新就座,曾国藩也在下首坐了。因碍着邵如林在场,不便打问革职之事,正好有霓儿回来的喜事可以借题,便向穆彰阿道:“学生闻知霓儿找回来了,可喜……”
穆彰阿摆手道:“别提了,一场误会,霓儿尚未找到。”
曾国藩吃惊地“啊”了一声,接着道:“这是如何说的,真是无妄之灾。老师,学生不才,愿意前往安徽寻找霓儿,替老师排解忧愁。”
穆彰阿道:“难得你一片孝心,老夫心领了。你安心补习功课,以备来年会试,去安徽我已有人选。”
邵如林含笑道:“伯涵对老师的一腔赤诚,令人感动,有此得意门生,真羡煞邵某啦。”
“雨山兄取笑了。”穆彰阿故作惊讶道:“你们认识?”
曾国藩会意,道:“有一晚,邵大人去文庙借宿,我们在那里有过同栈之缘。”
穆彰阿道:“原来雨山兄真是有家不回,这都怪我,得罪了。”
邵如林瞧着他们师生二人,一唱一和演戏,觉得好笑,又不能不有所表示,道:“中堂大人言重了,我正要感谢大人呢,让我亲眼见到伯涵是如何用功的。后生可畏,假以时日,伯涵必有一番大作为。”
曾国藩道:“邵大人这样说,晚生愧不敢当。倒是令孙天门,聪明绝顶,异于常人。与他交谈,每出惊人之语,实在叫人兴奋。皇上圣明,准他进上书房伴读,真是选对了人。”
正说着,乔头身后跟着天门和响地,一同进来。
穆彰阿让乔头去准备酒菜。乔头笑容满面道:“老爷,你猜刚才天门少爷说什么?”
邵如林侧耳倾听,乔头道:“天门少爷说,霓儿小姐不回来了。”
穆彰阿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邵如林异常窘迫,却又奇怪,既然天门说出如此不吉的话,乔头为何面带喜色呢?
“少夫人正要骂他,”乔头瞥了邵如林一眼,说道:“天门少爷说,你生一个啊!”
这叫什么话。穆彰阿知道病根在儿子身上,要是能生,还用得着抢别人家的孩子。穆彰阿面红耳赤,挥手欲要乔头出去。
乔头接着说道:“天门少爷还说,少夫人明年准会生一个小少爷出来。老爷,凭小的见识过的,天门少爷的神奇,他的话可从没有落空过。小的先给您道喜了。”
穆彰阿不太相信,问道:“天门的原话怎么说?”
乔头原原本本把天门的话复述一遍:“天门少爷拢共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霓儿不回来了。第二句是,你生一个啊。第三句是,你明年生个男的。”
“他果真是这样说的?”穆彰阿追问道。
“千真万确,少夫人也在跟前呢。”
穆彰阿喜形于色,把天门拉到跟前道:“你刚才是这样说的吗?”
天门说:“我要响地妹妹回家。”
“好好好,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爷爷就准响地回家。”
天门说:“不知道。”
邵如林见穆彰阿满面急切,说道:“大人,天门说不知道就对了,他的话,但凡能应验的,都是从来不说第二遍的。”
穆彰阿疑道:“是这样吗?”
乔头也道:“是这样。那日从方砖胡同回来,我问天门少爷能找到霓儿小姐吗?他说找不到。结果韦大爷便出了那一档事。”
天门忽道:“你们大人真麻烦。”
穆彰阿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天门身上,听他这样说,便问:“我们为何麻烦?”
天门道:“就是麻烦啊!”
这话说得几个大人不得其意,一齐看着邵如林,以为他能解释。
邵如林道:“他的话我也不懂。”
响地说:“麻烦就是多事,我想奶奶了,不让我去看她。”
天门说:“不让响地妹妹回家就是麻烦。”
这回几个大人都懂了天门的意思。应该是,不放响地走,穆家还会有麻烦。穆彰阿信了天门,也怕了天门,忙不迭地连声道:“让回家,让回家,用过饭我用轿子送你们回去。”
曾国藩只听传说天门神奇,从未亲眼所见,今日见穆彰阿对天门的话如此较真,觉得不可思议。
曾国落便想试探天门,道:“天门,你还认得我吗?”
天门看了他一眼,道:“你那天陪我玩呢。”
“你来说说,我的家眷几时来京。”
“什么是家眷?”
“家眷就是我夫人,你母亲便是你父亲的家眷。”
天门说:“你夫人几时来,问我干嘛?”
众人被逗得大笑不止,曾国藩闹个大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