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被惠亲王带回府,一躺下便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天门睁开眼,两个黑玛瑙在眼前闪着幽冥之光。
天门吓了一跳,支起半个身子定睛细看,原来是微露趴在床头,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露儿,你在干什么?”天门问。
“你会死吗?”
“人都会死的。”
微露笑了。那种笑不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看得天门心头一紧,忍不住问:“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死就是见不到你了呗。”
微露从脖子上摘下龙纹玉牌,搁在天门手上,接着说:“你戴上这个就不会死了。”
天门摩挲着玉牌,不由得百感交集。
“你说过这是你的东西,叔叔怎么能要呢?你收好,别丢了。”
“你戴上,不许拿下来。”微露不由分说,搬着天门的头,硬把玉牌套进了他的脖子上。
微露的言行举止太古怪了,天门不禁以自身的奇异去忖度她,觉得她既然是石珞的转世之身,也极有可能生就了预知祸福的异能。
院子里传来秋芬的声音:“露儿,露儿……这孩子,一转眼就没影了。”
有个丫鬟和秋芬说:“段夫人,我好像看见微露小姐进了邵大人的房间。”
微露听见母亲唤她,指了指天门脖子上的玉牌,“不要让段夫人看见,她知道就不灵了。”
她叫自己的母亲“段夫人”,没错,天门听得真真的。
天门愕异不已,微露留下一串笑声,跑出了屋子。
秋芬在门外问天门:“邵公子,你醒了么?”
天门应着,手捂着肋部靠墙坐起来。秋芬端着煲好的牛骨汤走进来,四顾屋内并未看到微露。
天门笑笑说:“嫂夫人是再找微露吗?天门未醒她便来探望我,才刚离开。”
秋芬点点头:“这倒是让我意外了,不过也难怪,在石头城时她就对你最亲。”
秋芬搁下餐盘,拿洗脸盆兑了温水,要帮天门擦脸擦手。
天门尴尬地推却着,“嫂夫人,万万不可,天门怎当得起,这件事叫个丫鬟来做就行了。”
秋芬笑道:“王爷府的丫鬟我哪里敢使唤。别乱动,骨头折了最怕瞎动弹,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今后我来服侍你,我担保你用不了十天半月,骨头就长得好好的。”
秋芬毫不扭捏,拈起手巾,细心地把天门的脸和手都擦了,然后拿起汤匙,一勺一勺耐心地将牛骨汤喂进天门嘴里。
天门心里一暖,眼眶了便汪了泪。
“做什么?烫到你啦?怎么眼泪还出来了呢?”秋芬莞尔一笑说。
“不是,我想到了段爷……”
秋芬抿着嘴唇愣了半晌,幽幽地说:“想他做什么?他那么狠心。”
天门说:“等我身上的伤好了,我想去南边看看他……”
“兵荒马乱的,别到处乱跑了,而且响地也快生了。”秋芬忽然又问:“听王妃说,你的伤是从马上跌下来摔的,我瞧着可不像哪?”
惠亲王由外面走进来,接口说道:“当然不像,他是被畜生踩了一蹄子,才断的肋巴骨。”
天门知道惠亲王不想女人们担忧,对王妃瞒了他受伤的原因,笑着一语双关说:“多亏王爷出手即时,若不然天门就被他们踩坏了!”
惠亲王哈哈大笑起来,秋芬信以为真,小声说:“骑了许多年的马,竟让马踩着了,传出去让人笑死。”
秋芬为惠亲王斟好茶,收拾餐具出去了。
天门重新谢过惠亲王。
“你先不忙着谢我。”惠亲王摆手道:“我想了大半宿,觉得你这回的劫,似是因我而起,你接通神灵看一看对不对。”
“怎么会因王爷而起呢,天门早就有预感,将有一场祸事临头。”
“你的预感也没错啊,总归是本王害了你。”
“天门不懂王爷的意思。”
惠亲王长叹一声:“皇上移驾圆明园后,我正纳闷,端华等人跑来告诉我,为的是预防后宫干政。我就想,懿贵妃诞下皇子,皇上对她宠爱有加,让她帮着读些折子也是有可能的,偶尔一次两次或没什么不妥,怕得是皇上有了依赖,若养成习惯便却未必是好事。”
“自古后宫乱政,无不是从细微处渗入,慢慢架空了皇上。”天门说。
“是啊,因此我便支持皇上暂时驻跸别苑。后来我又想,发匪未平,英夷在广州生事,老毛子又在北方扰边,国事日益繁钜,皇上当然不堪其累,因此才会让懿贵妃插手政事。既如此,何不请恭亲王出来做事。”
天门想,你想得虽周到,选的时机却不对,他们怕后宫乱政,更怕敢作敢为的恭亲王啊!
惠亲王接着说:“本王便先上一道奏折,请皇上放恭亲王出来帮他做事,然后再准备一道折子,请上谕令曾国藩再次夺情复出。哪里想到,第一道奏折刚递上去,他们就冲你下手了……你瞧他们昨晚上的声势,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王爷的意思是,因为您那道奏折,才引出天门的这场祸事啰?”
“难道不是吗?”
天门摇头,“王爷可记得天门唱的那首谶诗?”
“记得,我正要问你,那诗究竟是何意?难道当年薛道士的预言要应验?”
天门微点下头,“天门一入圆明园便遇异象……”
一句话未说完,天门的腹部猛然巨痛起来,蹙眉之间,便有豆粒般的汗珠滚下额头。
“你怎么了?”惠亲王起身上前,关切地察视。
“不妨事,不妨……事。”天门闭目喘了口气,痛感慢慢消除,再也不敢提异象的事。
天门换个说法,试探着问:“王爷,圆明园里养了一群鹿,藏了四位绝色美人,此事您可知情?”
“有这种事?”
天门再次点头。
“可恶!可恨!原来是贼喊捉贼,肃六等人才是真正的逆贼!”惠亲王气得把茶杯摔到地上。
天门说:“人之初,性本善。有些人,初衷可能是好的,但随着事情的发展,让他看到另一种对自己更有利的结果,便会身不由己改变初衷。”
“端华兄弟撺掇皇上驻跸别苑,初衷是真心为大清国好?”
“现在也未必不是为大清国好,天门感觉他们的忠心为奸人所利用……”
“奸人是谁?他以什么来蛊惑端华等人?”
天门摇头。
以昨晚丁鹿鸣的表现看,他是奸人无异。可是凭丁鹿鸣对自己的指证,便说他是蛊惑肃顺等人的奸人,未免太抬举了他。
前些天丁鹿鸣还是一条狗,跪在天门面前摇尾乞怜,昨晚上突然变成了狼,凶相毕露,恨不能将天门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他翻脸如此之快,天门虽然知道他的为人,也有些措手不及。
在未弄明白丁鹿鸣的突变之前,天门不敢草率下结论,以免错过了真正的幕后奸人。
“你瞧不出谁是奸人吗?难道有人比你还深不可测?”
“王爷有所不知,天门通神的本领好像被神明收回去了,也或者是有人对天门施了什么法术,蒙蔽天门的天聪,使唤得天门看人断事,再无从前的纤毫入微。”
这倒是有可能,既然人人都知道天门的神奇,欲要图谋不轨,自然先要摆平天门。
肃顺等人给天门头上扣那么多罪名,不就是要除掉他嘛!
“这可如何是好!”惠亲王惶惶不安起来:“你说在别苑看到异象,怎么个说法?”
天门不敢正面回答,沉默片刻才说:“全在天门唱的那首谶诗里,王爷须早作打算。”
“早作打算?我明白了,肃六他们也知道皇上大限将至,因此才急于隔离懿贵妃,加害恭亲王,是不是?他们已经开始为将来作打算,是不是?”
“王爷是聪明人。”
“你不用奉承我,快告诉我如何早作打算。”
“既然他们假想王爷与恭亲王以及懿贵妃联手,正说明他们害怕你们联手,他们害怕的,便是王爷要做的,只有如此,才能势均力敌,才能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要我保住懿贵妃和恭亲王?”
天门点点头。
“你漏了一个人。”惠亲王含笑说:“还要保住你对不对?”
“王爷此言差矣。”天门说:“要保住懿贵妃和恭亲王,须得先得保住王爷您,要保住王爷您,天门必须消失。”
“你必须消失?”
“是。”
“你如何消失?”
“他们要天门死,天门不死他们便不安心。”
“你想死?!”
“天门当然不想死。可是若他们奉了皇上的旨意,要处死天门,天门岂能不死!”
“本王明白了,你想要我偷偷把你送出京城,找个地方藏起来。”
“王爷圣明。”
“又来了!你还嫌那些人告我们谋逆之罪的证据不够是吗?”
“不说笑了,夜长梦多,麻烦王爷快去预备一副棺木。”
“预备棺木做什么?你要装死?这可不成,你骗不过肃六的。”
天门诡秘地一笑,“王爷放心,天门保证死得让他们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