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本已回乡探亲,不料刚进家门却被捉拿回来,路上他问那几个侍卫,因何要缉拿他?是皇上下的谕旨吗?
侍卫们不敢多嘴,一言不发,只管拼了命向京城赶。
天门的心情简直糟透了,自从皇上赏他这么个闲差,便再没有一天是自由的,没有一天不需谨小慎微,无论见着什么人,都要一本正经,规规矩矩,稍有放松,便有各种指摘和批评袭来,做官做官,倒把自己做成了木偶,做成了塑像。
官场的各种羁绊也就罢了,若朝中的官员都能认真做事,真正为国家百姓着想,每天和他们在一起,也不失为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可放眼京城,朝堂上的大臣,各个衙门里的官员,无不是应名点卯,敷衍塞责,有几人管半壁百姓流离失所,又有几人忧虑国家正四面楚歌。
皇上年纪轻轻已被磨得暮气沉沉,不,是要日落西山的样子。身为一国之君,眼睁睁看着国家一天天沉沦下去,却不励精图治,竟将军国大事交付女人应对,这样的君王,还留在他身边徒费年华做什么!
天门打定主意,出京后再不会回来,若想不到好法子,便携家带口奔石碾子去,从此隐入山林,做一个不问世事的农夫。
可是推开家门,脚步尚未站稳,一伙官兵随后冲进来,杀马绑人,重新把自己押回京城。
谁下的令?没有皇上的旨意,谁敢如此对待一个朝廷重臣。
天门思来想去,不知犯了何罪,当被肃顺带到军机处,看到狼狈不堪的僧格林沁时,好像有些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不就是因为戏耍了僧格林沁吗?但是,即便僧格林沁发现天门在他的马背上做了手脚,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吧?直接向皇上告状,请旨处置不就行了。
天门想,僧格林沁召集这么多王爷和重臣,难道仅为了泄他的私愤?这也未免太荒唐了,眼下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却为同僚之间一个玩笑,大动干戈,瞧瞧大清国的王公大臣的心胸吧。
天门对僧格林沁不了解,只知道他是三朝元老,道光驾崩前钦点的顾命大臣,老虎屁股摸不得,得罪他当然是自讨苦吃。
难不成自己要成为第二个薛执中?这些人要先斩后奏,今日在此形成共识,把自己除了,然后再上奏皇上。
京城之外是“杀气横空四面来”,这些国之重臣却聚在军机处里,对付一个无足轻重的年轻后生。
大清国无可救药了。天门越想越觉得悲凉,不由自主便将梦中所得之诗唱诵出来。
天门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让屋里所有人都后背发冷,他诵出的那首反诗,众人听了,更是呆若木鸡,手足无措。
这么多王公大臣,聚在军机处里,听一位新晋的内阁学士唱念反诗,若传出去,朝野上下该是何等的激愤,朝廷还有何威信可言,本就摇摇欲坠的大清国,岂不要雪上加霜,岂不真要应了反诗的第一句“杀气横空四面来”。
天门是疯了吗?还是中了什么邪?
惠亲王懂得天门,知道这首诗看似是反诗,实则是一种谶语。
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却无法回护天门。
肃顺的反应最快,抬起脚重重踹在天门的胸口上,嘴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大胆逆贼,竟敢对我皇上施以如此恶毒至极的诅咒!”
肃顺气急败坏,抬腿之间几乎使出全身之力。天门吃他一个窝心脚,只觉肋间一阵钻心地疼痛,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端华知道肃顺的脚重,看天门倒在地上半天不动,道:“老六,你莫不是把他踢死了吧?”
端华的话把惠亲王吓了一跳,因为当年先帝宣宗就是这样一脚把皇长子踢死的。
惠亲王伸手去试天门的气息,道:“肃顺,你下手这么重,是要杀了他吗?”
“这种妖人,死有余辜,何足惜矣!”僧格林沁朝天门啐了一口,又有些不尽兴,“这样就死了也太便宜他啦!”
“可不是嘛,许多谜尚未解开呢,谁指使他进的宫,进宫后和那位贵妃有何密谋,还有刚才那首反诗的用意,我们全不知道。唉,六爷,你也太性急了!”怡亲王说。
肃顺气呼呼地说:“各位大人,他唱的那首反诗,你们可都听到了?你们能忍得下,我忍不下。咱们聚到这儿来为的什么?还不是出于一片好心,将他私谒后宫的事问清楚了,只要不是过于出格,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过去了。可是他竟唱反诗给我们听……诸位大人请回吧,就凭那道诗,足以诛他九族,我们回护不了他啦,等他醒过来,收监候审吧。”
端华道:“这得上专折请旨,先摘了他的顶戴花翎才成。穆大人,只好劳烦你连夜往圆明园走一趟了。”
穆荫道:“这是下官该做的,我马上去拟奏折。”
惠亲王看天门在地下动了动,像是醒过来了,忙示意杜翰给他松了绑,然后把他扶起来。
杜翰一碰天门,天门便痛苦呻吟,蜷缩在地上说:“别动我,我的肋骨一定是断了。”
惠亲王道:“你这是何苦呢!”
天门苦笑,一咧嘴又疼得皱起了眉头,慢慢试着找着舒服些的姿势卧倒,再不敢动了。
僧格林沁幸灾乐祸道:“小子,你不是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吗?可曾算到你今日有此一劫?”
“算到了。”天门有意气他。
“算到了?蒙鬼呢!哼,既然能提醒本王躲过劫数,为何你不想法子破解了自己的危急?”
听他的话意,似是并未察觉自己给他设局的事啊,那今日这阵势是要干什么呢?天门陷入了疑惑里。
“劫数之凶,不在劫而在数,少一分可破,多一分可破,若不多不少,正卡在劫数的运格里,如何破得了?僧王得到天门的提醒,不是也未躲过那一劫吗?”天门说。
“哼——”僧格林沁哑口无言了。
自己今日之劫,竟然不是因为僧格林沁。如此说来,自己是牵涉进了另一件更重大的事情里。
那就是关乎大清国安危的大事了?天门活动手指,想转动扳指,把眼前的谜解开,不料因肃顺那一脚实在凶狠,天门飞起时,缚在背后的双手撞到桌子腿上,拇指受伤肿胀,扳指竟滞塞住了。
这是天意啊,天意要自己尊奉“来归二老”的话,做到慎思养阴,以平常心决处平常事。
天门伏在地上,眼睛顺着地面扫过去,掠过众人的腿脚,他惊奇地看到,屋内七人,只有僧格林沁和肃顺足下生根,杵在地上如金刚磐石。
天门强压住心念,告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可是脑际仍然冒出一个念头。大清国不是满眼皆庸才懦夫,眼前便有两个血性汉子,僧格林沁和肃顺正是大清国的柱石啊。
这二人,肃顺一身的凌厉之气自不必说,僧格林沁则是自己促狭捉弄的,结果转过头来,自己就受报应到他面前。
是啊,他二人目下正如日中天,当然冒犯不得。可惜了,刚才误打误撞,拜了肃顺,不知会否折损他的功德。
天门忍着痛,朝僧格林沁和肃顺伸出大拇指。
他这个举动在别人看来,是因为畏惧肃顺和僧王,而讨好他们。但惠亲王看在眼里,却怦然心动。
惠亲王低声嘱咐杜翰去请医士。
杜翰一出去,屋里除天门之外,全是满蒙两族的王公贵族,惠亲王便少了些顾忌,道:“天门,你刚才唱的那首诗由何处看到的?”
这是暗示天门,编个谎话给自己找个台阶,惠亲王在旁边可以帮他周旋。
“在圆明园的皇上寝宫里。”天门说。
“你胡说,皇上的寝宫里怎会有这种反诗?你明明是拿皇上作挡箭牌……”怡亲王道。
“怡亲王也要跟着天门大逆不道吗?你怎么能说皇上是挡箭牌呢?”天门说。
“你,你……”怡亲王气得说不出话来。
“邵天门,少在这里耍小聪明,我们老几位在这里听着呢,怡亲王可一句冒犯皇上的话都没说。我来问你,你说反诗在皇上的寝宫里,你是在寝室的什么地方看到的?”端华道。
“当然是皇上让下官看的,”天门话说多了肋部便疼痛难忍,说一句话要缓半天,“皇上拿给下官一部古书,是唐朝的一个人所写……皇上说他看到有一处写得极像本朝的事,还有一首诗他看不明白,因此让下官帮着琢磨琢磨……”
“一派胡言,荒谬至极!”肃顺道:“唐人的书中怎会有本朝的事?”
惠亲王知道天门说的是“推背图”,料想肃顺无缘得见,便道:“肃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之。这种书是有的,本王年轻时,便曾在仁宗皇帝书房里见到过……”
端华接过去道:“我也知道这本书,是唐代术士李淳风所作,叫作‘推背图’,对历朝历代都有预言,咱们大清入关也在上头呢,这本书只存于禁宫,世人不得见。”
肃顺听亲哥哥都这样说,脸色不由得变得难看了。那就是说天门的话是真的了。皇上竟如此信任他,把王公大臣都不能见的书拿给他看。这样说下去,若他也和杜翰一样,自称奉了皇上的旨意,进宫去见懿贵妃的,岂不又是无法对证!这一番兴师动众,岂不成了我肃顺的无事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