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翰一进东暖阁,懿贵妃在后室里隔着帘子问候一句,便开始对杜翰大倒苦水,诉了许多的委屈。
杜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到最后才弄明白,原来懿贵妃说的是代皇上批阅奏折的事。
杜翰对咸丰的才具了若指掌,也看出他身子骨每况愈下,知道他不堪重负。不止杜翰,凡常接近咸丰的大臣都心知肚明,也每每在心底拿他和恭亲王相比,越比越觉得眼前的乱局,若是由恭亲王做皇上该多好。可这是各人心里头的小九九,谁也不敢表露心迹,甚至连忧色也不敢在脸上现出来。
近些日子呈给皇上的奏折,发回的快了许多,杜翰正为皇上勤政暗自高兴呢,听完懿贵妃一番话,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在帮着皇上做这件事。
杜翰惊恐万状,觉得腿有些发抖。他怕什么?他怕的倒不是懿贵妃有什么野心,也不关心懿贵妃会否被治罪。令他惶恐不安的是,咸丰分明触动了亡国的前奏,大清国由此要步前明王朝的后尘啊。
皇上才多大呢,不足三十岁,正值壮年,远未到目昏神愦的年纪,竟把军国大事交给一个妃子批阅,这不是亡国的不祥之兆又是什么呢!
怪不得咸丰突然住到了圆明园里,也怪不得惠亲王和郑亲王等人不发一言,肃顺讳莫如深,原来他们已知晓内情,只是当下国家动荡,不便声张罢了。
懿贵妃向杜翰道罢委屈,又请他主持公道,在外头为自己美言。杜翰不敢轻易表态,搪塞两句赶紧跪安,赶巧天门进了养心殿,他眼瞧着懿贵妃像个怨妇一般,又把天门宣进了东暖阁里。
懿贵妃既有批阅奏折的智慧,此时也绝不会糊涂到见到什么人便要诉一诉苦的,他叫天门进去,自然是了解天门的,但天门才回京不久,在军机上也不显山露水,懿贵妃怎么知道天门的呢。
杜翰心里狐疑,便对天门旁敲侧击,希望套些秘密出来。
不料天门左拆右挡,滴水不露,眼看快到了军机处,两人就要分手,杜翰不想让懿贵妃召见的事被别人知道,便急于和天门达成默契,因此才极真诚地道出心中的忧虑。
杜翰既已表明心迹,天门便不能不表态。
天门说:“天门懂杜大人的心声,懿贵妃已然错了,我们不能跟着错下去。你放心,出了这道门,刚才的事天门便只字不提,保证烂在肚子里。”
“邵大人的嘴严实,杜某是领教过的,可只守口如瓶并不够呀,自古以来,后宫干政绝非国家之福!邵大人向来忧国忧民,皇上对大人也甚为倚重,邵大人应该做些什么才是啊!”
天门淡淡一笑,拱手道:“杜大人言重了,要说忧国忧民,前有令尊文正大人,后有你杜大人,杜氏一门堪称天下臣民的楷模。至于天门该如何做,倒不劳大人费神,天门自有分寸。”
天门丢下一脸茫然的杜翰,出了紫禁城往圆明园而去。
杜翰以为和天门达成默契,他们被懿贵妃召见的事,定会被封闭在养心殿院中,再无外人知晓。却不知仅仅过去半个时辰,肃顺便收到了密报。
丁鹿鸣在西华门当差,除了在王公大臣们面前混个脸熟外,便是刻意地去巴结一些皇上皇后身边的太监。
肃顺命丁鹿鸣暗查后宫干政的闲话来源,担心他无从下手,给他推荐了一个小太监。
这个太监叫李进喜,也就是后来慈禧太后身边的大红人李莲英。李进喜原是郑亲王府上的太监,咸丰做皇帝后,宫中缺少年轻机灵的小太监,郑亲王端华便把李进喜献了出来。
端华和肃顺是亲哥俩,为肃顺办事自然便是给端华办事,李进喜此时还不敢怠慢郑亲王,因为这层关系,丁鹿鸣和李进喜便连上线了。
李进喜在奏事处当差,皇上不在宫中,他便清闲下来,受丁鹿鸣所托,他开始接近常在皇上和懿贵妃身边司值的太监。
李进喜年纪小,没人肯答理他,想套出那些精于世故的老太监的话,简直是异想天开,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是一无所获。
李进喜却是一个天生不服输的主,悄悄在宫中观察多日,终于发现养心殿执事太监褚长升可以结交。
宫里头底下人都称呼褚长升为“升先生”。没错,他喜欢别人叫他先生,因为他的父亲做过私塾先生,同时父亲也希望他能学业有成,金榜题名最好,若难达夙愿,便子承父业,做一个人人尊敬的教书先生。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升先生十二岁那年,老家突遭三年大旱,致使赤地千里,饿殍遍地,接着又来一场瘟疫,全村人几乎死光。他被赈灾的京官带回京城,净身进宫做了太监。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升先生最放不下的仍是父亲的谆谆教诲,最难割舍的仍是为人师表的情怀。因着这份情怀,升先生便与别的太监不同,闲下来不喜欢与宫女们打情骂俏,而是躲到一旁偷偷读书,在宫里头,他显得格格不入,也因此被众太监孤立,进宫二十多年才勉强混个养心殿的执事太监。
李进喜见升先生喜欢读书,便投其所好,问他最想看到的书是哪本。升先生冲口而出,“御书房里有一本《商君书》,我心头痒得很。”
《商君书》据传是商鞅所作,专教帝王如何驭人,如何治理国家的,自成书以来,只供帝王和储君们习学,连相国大臣们都不可见,否则必治以忤逆之罪。
李进喜不懂,便记在心上,转天偷了出来。升先生没想到李进喜胆子如此大,果然满足了他的好奇心,顿时欣喜若狂,立刻将注意力全用在了书上。李进喜乘机套他的话,他毫不设防,有问必应,知无不言,将在养心殿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李进喜。
丁鹿鸣火速禀报给肃顺,懿贵妃代皇上批阅奏折的传闻终于验证,肃顺在心里暗暗把咸丰埋怨一番,也有些庆幸,得亏察觉的早,懿贵妃陷入的尚不够深,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肃顺要丁鹿鸣继续查下去,看是谁多嘴多舌,把宫中的秘密传扬出来的。
泄密之人尚未及查,懿贵妃召见天门和杜翰二人的事又捅了出来。
这件事是李进喜亲眼所见,他知道皇上不在养心殿,便来寻升先生,可巧便撞见懿贵妃在召见天门和杜翰。
肃顺闻报,这回做不到不动声色了,怒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肃顺以为,请皇上住进圆明园,冷一冷懿贵妃,也给她一个暗示,凭她的聪明,不会猜不到这是要冷处理,给她一个台阶下,只要今后安分守己,此事便过去了。
肃顺万万想不到,懿贵妃小小一个妃子,竟敢背着皇上和皇后召见大臣。谁给她如此大的胆子呢?难道因为得了皇上的恩宠,加之诞下皇子,便有了底气?如果真这样浅薄无知,皇上又怎会将臣工的奏折交给她批阅。
她见杜邵二人究竟因为什么事?肃顺心里揣着疑惑,煎熬了多半天的工夫,再按捺不住焦虑,便亲自去见穆荫。
肃顺问穆荫宫中可有异常。
穆荫感到莫名其妙,反问道:“你怎么如此说话?难道宫有有何变故不成?”
肃顺只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然后问道:“杜邵二人由养心殿回来后,可曾向你或彭大人通报与懿贵妃谈话的事?”
“他二人不曾来见我。”穆荫摇头,“因奕山由黑龙江发来急奏,呈报俄夷擅自向吾境内移民一事,我这一天全和彭大人在一起,查对《尼布楚条约》条款,商议对策,也未见杜邵二人单独和彭大人说话。”
肃顺跺了脚,咬牙切齿道:“无法无天,这是要谋反吗?”
穆荫也觉得此事不可大意,拉着他去见郑亲王端华。
端华得知懿贵妃私自召见军机大臣,先是一惊,接着便沉思起来,半天才说:“怪不得——”
说了半截话便闭口不言了。
肃顺和穆荫齐声问道:“怪不得什么?”
端华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懿贵妃居于后宫,如何知道邵天门这个人的?她又因何要见他呢?究竟是懿贵妃要召见邵天门,还是邵天门主动去见的懿贵妃呢?”
穆荫道:“邵天门因病告了一天的假,他原本在公馆里养病的,不是因为急事,怎么会进宫呢?如此看来当然是懿贵妃要见他啦?”
“难道他们原本就相识?”肃顺惊道。
端华笑了笑:“他们是否旧相识暂不可知,但若说是懿贵妃召见的邵天门,我并不苟同,我认为是邵天门主动进宫求见的懿贵妃。”
“为何有此一说?”
端华沉吟片刻,才道:“我也只是猜测,老六——”
端华望着肃顺说:“你是知道的,后宫干政的传闻一出,我们可是先和惠亲王商议的,清轩——”
端华又看了看穆荫,道:“不要怪我们未第一时间告诉你,因你在兵部忙得不可开交,不想让你分神。”
“还是王爷想得周全,可不是怎的,这些日子四面八方全不太平,可忙坏了。”穆荫嘴上说着,心里却想,你们今儿个也不该告诉我,这种破事谁愿沾手!”
端华接着说:“如今事情越闹越不像话,我们得坐下来从长计议了!”
肃顺听他提到了惠亲王,觉得大有文章,追问道:“此事最初只有咱们哥俩和惠亲王知道,你说他怎么了?”
“我们在为懿贵妃染指国事伤透脑筋,惠亲王可全当没事人似的,我听说他竟在府里大摆筵席,日夜欢饮。我正觉得奇怪呢,这可不是他的作派,他是怎么了呢?出了如此大的事情,他怎么无动于衷呢!今儿邵天门一进宫,我便豁然开朗了,这件事,指不定是谁在作怪呢!”
端华说完,肃顺和穆荫全都“呀”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