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绝色原妖物”。天门想,他梦中出现的多情妖怪,大概就是丁小香了。看来这一场风流祸闯得不小,不知将来会给自己带来何等的灾难。
被那个可怕的梦一吓,天门极为后怕,也极为后悔,暗下决心,一旦离开旧宅,便再也不踏入此处一步,管他丁鹿鸣如何处置这宅子,管她丁小香如何“痴情以待”,总之他要狠下心来,再不上丁氏兄妹的当。
第二天,天门托病请假,躲在官驿里不出。晌午,文祥下了班,专程来探望他。
一看到天门,文祥作出吃惊的样子,道:“呀!邵大人,才一夜的工夫,你这病为何来得如此凶猛!”
天门被文祥的表情骇了一跳,狐疑道:“此话怎讲?”
文祥要小手拿来镜子,举到天门脸上。
天门对着镜子照来照去,说:“我脸上看不出有何不对呀?”
“枉你生就的异相奇骨了,竟然看不出自己的气色与昨日大不相同。小手,你老实说,你师父是不是比昨日明显消瘦了许多?”
小手说:“怪不得师父今天要请假呢,原来是真的病了。师父,要我去给你请个郎中吗?”
天门摆手让小手出去,对文祥说:“你这招不新鲜,我常用的。唉,天门长这么大,从未醉过酒,昨晚让文山兄见笑了。”
“你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文祥谑笑道。
天门勉强笑笑:“昨晚的事千万别声张出去,你若能劝得动丁鹿鸣,要他把那宅子卖了吧。”
“他要报你的救命之恩,何不遂了他的愿?”
“经过昨晚一醉,天门总算想明白了,并非我于他有恩,而是不知几生几世前,他曾施恩于我,我是还了他的债呢。”
“你的债只怕并未还完。”文祥说。
天门想到被丁小香纠缠一夜的事,脸上现出不自然的神情,说:“今后文山兄再不要在我面前提丁氏兄妹。”
“我可以不提,可是恐怕你却不能忘得掉丁小姐罢!”
天门瞪了他一眼。文祥忙道:“光和你插科打诨了,险些将正事忘了,惠亲王请你晚上去他府上相见。”
文祥探过天门的“病”,把惠亲王的话带到,两人闷坐无聊,便将话题转到江南的战局上。文祥分析目前的局面,认为经过几年激烈的拉锯战,官匪双方已经进入倦怠期,这时应该腾出手来将夷务解决好。洋人早已和太平军勾搭上,正因有洋人暗中支持,太平军才如此难以清剿。朝廷应该派能臣干吏,和英美等国使臣谈判,签订不干涉内政条约,以绝后患。
天门说:“说到能臣干吏,我倒可以向皇上保举一人。”
“谁?”
“文祥文大人你啊!”
“邵天门,我和你说正经事呢!”文祥和天门话说不到一起去,假装愠怒,拂袖而去。
小手接着拿了一封信进来:“师父,刚到的家书。”
天门拆开来,看罢脸色大变,眼中噙泪自语道:“全是我做下的孽债!”
信是响地写来的,告诉他一件很哀伤的事情,罗衣腹中的孩子未保住。这倒没什么,罗衣在湘乡曾国藩家中便小产过一次,那时还险些丢了性命。也许正是那次身体受到了伤害,从此埋下的隐患,怀胎不易,保胎更不容易。
令天门感到恐惧和自责的是,响地在信中说,罗衣在小产的当晚做过一个噩梦,梦见天门先被狐仙蛊惑,后被恶鬼所擒住,困在冰冷的地窖中,而且还强行与他交媾,吸他的精血。
罗衣听到天门大喊救命,便在深夜里出了家门,执剑上马,狂奔了一夜,竟到了百里之外的保定,直到翌日摔到马下,才被路人发现,送医后胎儿已经不保。
罗衣做了一个和天门同样的噩梦,救夫心切,梦游夜行,丢了孩子。
天门在京城,罗衣却南辕北辙去了保定,这又是什么预兆呢?天门想不明白,他明白的是,他成了罗衣的劫,罗衣每次遭难,全因为他。
看到天门默默落泪,小手猜到是家里发生了变故,问他因由。天门说:“你小师母肚中的孩子没了。”
小手说:“太可惜了!小师母对您可是没说的,师父,您千万莫辜负了她!恕徒儿多嘴,既然丁大人把您的旧宅子归还了,何不把师娘们接过来,大家住到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天门看了他一眼,“你竟学会体贴他人啦。”
“师父同意啦?”小手兴高采烈地说:“我在这官驿里住得够够的,终于可以回家了,我这就去接师娘们。”
“谁让你去接她们了?备马,为师进宫去见皇上,告下长假来我们回涿州。”
天门担心着罗衣,着急回石头城老家去,上马便奔禁宫而来,在东华门外下马进去,一直走到乾清门外,一路上畅通无阻。
天门因满腹心事,并未察觉异常,乾清门的侍卫都认得天门,知他是军机处的大臣,并无人拦他,任他闲逛一般进了乾清宫。
大白天的,乾清宫内竟然空无一人,连个打瞌睡的小太监都见不到。天门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知道因为咸丰通常都在养心殿批阅奏折,召见大臣,乾清宫的太监们便懈怠下来。
天门拐个弯来到养心殿,院内仍是异常冷清,侍卫们虽站得整齐,却无精打采,咸丰身边常使唤的太监也未见一人候在殿外,倒是有宫女偶尔从西暖阁里出入。
此时天门才察觉宫中的情形不大对头,又不便随便打问太监宫女,便想着回身去军机处问个究竟。
天门朝外才走两步,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天门回头看时,却是杜翰由东暖阁中出来。
天门忙道:“天门给杜大人请安啦。”
“咦,是邵大人?你不是贵体欠安吗?为何出现在这里?”
“何止欠安,是很不安呢,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天门撒了个谎:“可是皇上召见,做臣子的便是爬也要爬来不是。”
杜翰一怔:“皇上要召见你?那你往这里来做什么?”
天门被问懵了:“有何不妥吗?下官进宫来见皇上啊!”
“见着了吗?”
“才刚迈进腿来,瞧着这里面的情形……好像皇上并未在这里。”
杜翰笑了,低声道:“当然不在这里,皇上住进明圆明园去了。谁宣的你?竟不告诉你地方。”
天门支吾着,便要告辞。杜翰说:“邵大人往圆明园去最好了,军机处现在忙得一团糟,我分身乏术,这里有件六百里加急要呈给皇上御览,你正好带过去。”
杜翰说着把一本奏折递了过来,解释道:“军机处除了邵大人请假外,还有两位大人奉旨出京去了,偏偏今日各地的奏折纷至沓来,有劳邵大人啦!”
既是份内的差事,也是举手之劳,天门无话可说,只好接了奏折,扫一眼封签,见是两广总督叶名琛发来的,猜到南海局势不妙,顿觉此次告假难以遂愿,不由得闷闷不乐起来。
“既然皇上不在养心殿,杜大人怎么会从东暖阁里出来?”天门狐疑地问。
杜翰四下瞧了瞧,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去面圣吧。”
两人相并着肩向前走,这时隐约从东暖阁里传来女人的声音:“谁在外头和杜大人说话呢。”
一个小太监快步走出来,看了一眼回去禀报,接着又追到天门跟前说:“邵大人请留步,我家主子有话问您。”
天门一脸茫然,“你家主子?”
“是懿贵妃要见您。”太监重申道。
天门看了一眼杜翰,脸上顿时现出愕然的神色,心里想,我才请了半天的假,宫中的规矩便改了吗?宫中的妃嫔竟可以召见外臣了吗?
杜翰苦笑着摇了摇头,似有难言之隐,太监道:“杜大人也请稍候片刻,我家主子和邵大人仅有几句话,说完二位大人仍然同去。”
天门和杜翰都明白懿贵妃这是为了避嫌。杜翰当下站住等着天门。
天门随太监走到东暖阁门口,太监冲里面道:“主子,邵大人来了。”
“请邵大人进来吧。”
天门见皇上可以不拘束,见宫中的妃嫔却不敢造次,蹑手蹑脚走进去,正在跪与不跪之间为难着,只听里间传出脆生生地声音:“邵大人公务繁忙,我不敢久耽搁你,只和大人说一句话,平日里皇上常念叨大人的大智大勇,赞大人聪明过人,我听得多了,对邵大人自然是佩服得很。”
天门回道:“臣愧不敢当。”
“我知邵大人来是为了见皇上,而且是主动觐见,不管大人见皇上所为何事,我只求大人一件事,劝劝皇上,多爱惜着自己的身子,在外头园子散散心原是为调养身体,但是外头不比宫中,风大露重,奴才们个个像撒了欢的狗崽子,万一他们疏忽,伤到皇上的龙体,便得不偿失了。别人的话皇上不放在心上,邵大人通晓阴阳,懂得养生之学,你的话总是有些作用。”
原来是要我谏劝皇上的,此事有些荒谬。天门想,懿贵妃此举可谓大逆不道至极,俗话讲,家丑不可外扬,皇上的家事更不可语与臣子,何况是一个妃嫔请托大臣劝谏皇上。后宫里的自有皇后当家作主,几时轮得上一个贵妃多嘴。你易名改籍入宫,自管去实现你的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别拉我下水啊!
天门忍着怒火,低头站在地下一言不发。
懿贵妃接着道:“我知道后宫不可干政,更不可召见外臣。可是我不过在皇上批阅奏章时,坐在皇上身边掌掌灯,在皇上疲倦时,为他念几本折子,却引起一些大臣的不满,竟把皇上拐带出宫,住到了圆明园里。我在这深宫里,任外头多少闲言碎语强加到头上,却无从辩解,委屈倒还罢了,若大臣们因此对皇上生分起来,误了国家大事,我岂不是天大的罪过!因此我才顾不得小节,请大人捎话给皇上,也在方便时在大臣们面前替我申明苦衷。”
懿贵妃说着声音低沉下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和无助。
天门暗忖,你倒是会做戏,你的出身,你的心事,能瞒得过别人,岂能瞒得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