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地和罗衣同时有了身孕,最高兴的莫过知理夫妇。
天门陷于匪患之地,知理夫妇日夜担心,这些年无所渴求,唯一的愿望就是天门能平安归来。终于盼到阖家团圆,全家人正欢天喜地,更可喜的是又有好事接踵而至,邵家要添丁加口了,算上天门的入阁登坛之喜,便是三喜临门。
邵家何曾有过这种盛况呢。
知理虽是易学中人,也忍不住喜形于色,自语道:“时来天地皆同力——”
父母高兴,天门也觉欣慰,为人子,讨父母欢心是最大的孝道。
既然如此,面对文祥的恭喜,天门却为何像有什么苦衷呢?
文祥瞧出天门面带异样,问道:“邵大人将要做父亲了,怎么看上去似乎不太乐意?”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将要有子嗣了,怎能不乐意呢。”天门眼神茫然地看向天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的心事无法和任何人说起,父母不成,响地和罗衣也不成,文祥就更不成了。
这正是他未能按时返京的原因。
原来,在天门未回家之前,微露是全家人的宝贝,响地待她如己出,常会携她同眠;知理夫妇也待她如亲生孙女一样,百般呵护,无微不至。
响地和罗衣有了身孕后,情形立时就变了,响地的注意力几乎全移到腹中胎儿上,知理夫妇则常在微露面前谈起未来的孙儿。
大人以为对微露的疼爱一如继往,但是微露却感觉到了冷落,她的心事重,当着任何人的面从不言语。
不久家里便接二连三发生怪事,先是知理的卦褡不见了,接着严氏的首饰少了几件,然后罗衣的鞋子里塞了许多死蜈蚣,响地的床上被人撒满胡葈。
知理夫妇以为是小手所为,将这件事告诉天门,并叮嘱他要好好教导小手,别到了外面给他惹祸。
天门知道小手擅长偷窃之术,但他更相信自己的识人之法。小手以前偷窃是因为生活所迫,而今住在家里,衣食无忧,大人们又都怜他是个孤儿,对他疼爱有加,他怎么可能偷家里的东西呢。
等到响地和罗衣也向他诉苦时,他觉得蹊跷,便不动声色,暗中观察,终于发现原来是微露所为。
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竟然能动那么多心思,竟然对蜈蚣毫不惧怕,毋庸置疑,她的所作所为,并非今生宿主的意愿,而是前世业力在作祟。
很有可能是缘于天门的到来,玉佩的出现,石珞依附在天门身上的幽炁分离开来,与侵浸在微露身上的魂魄相合,苏醒了前世的意识。因而微露不再是微露,而是石珞,当她看到响地和罗衣的安逸富足生活,看到她们将要做人母的喜悦,自感孤魂凄凉,因而妒忌心再生,所以要起意报复。
以道家法则,神鬼人分配于天地人三界之中,各归其类,各守其道,不可能乱入。石珞已投胎转世,从幽冥界转到人间,前世的归尘归土,今生的重新来过,或者偶尔幽炁越界,惊鸿一瞥前世的一些情节,但绝不会阴阳不分,晦明错乱。
天门可通神灵,也有法度管束,并非在人间神界来去自由,若微露的身体装进了石珞的魂灵,可不是闹着玩的。
天门决定试探一番微露。他把微露带进书房,关上门,问她“微露,爷爷奶奶对你好不好?”
“好。”
“响地婶婶呢?”
“好。”
“罗衣婶婶呢?”
“好。”
多正常的回答啊,天门困惑了,呆了片刻,索性把事情挑明,看她如何回应:“既然她们对你都好,你为什么要捉弄她们?嗯……,响地婶婶床上的胡葈是你撒上去的吧?罗衣婶婶鞋子里的蜈蚣也是你干的吧?”
微露忽然无声地笑了,当笑容在她稚嫩的脸上展开,天门丝毫感觉不到可爱,只感到冷飕飕的寒意。
微露不回答,可是她的笑分明是一种默认,甚至这种默认里还含着挑衅。
天门咽了口唾沫,庄重地说:“微露,我们都是一家人,爷爷奶奶,响地和罗衣婶婶都很疼爱你,会永远疼爱你,你今后不要再对他们淘气好不好?”
微露低着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少顷,一句一顿地说:“我爹爹是因为救你才死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吗?”天门想,微露这样小,秋芬为什么和她这个呢?
“不是母亲告诉我的,我自己知道的。”
又是这种话,她自己如何能知道,当然是石珞来插话了。
天门便直截了当地和石珞对话:“石珞,是你吗?你随我回家了是吗?”
“谁是石珞?你在说什么?”微露睁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问。
天门快要被逼疯了,“你到底是谁?你是石珞对不对?我知道亏欠着你……我害了你,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千万别去碰我的父母和响地他们好吗?”
耳边响起了欢快的笑声,微露“格格”笑个不停,天门正不知所措,她笑着跑走了。
微露和石珞之间的转换太快,天门完全跟不她们的节奏,但有一条可以确定,石珞就在微露身上。
这如何是好,若不想法子把石珞的幽炁分离出去,不定她会对家里人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
这时他的休假期限到了,知理催他回京履职。
以前尊重父亲的遗愿,知理不希望天门进入仕途,也从未让他习学八股文章。
不过既然身受明君圣主礼遇,获破格擢拔,那就应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国家百姓做些事情。
面对父亲的催促,天门只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在未让微露摆脱石珞的幽炁之前,他不敢离开家,他害怕石珞会伤害家人。
天门知道石珞的秉性,也知道幽炁一旦发威会极端可怕!大人或许好些,响地和罗衣二人怀有身孕,若是伤到无辜的胎儿……天门不敢想下去了。
可天门从未经见过这种事情,他翻遍典籍玄要,也未找到这方面的明确记载。天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苦思冥想三天三夜,仍不得法门。
他便瞒过家里人,带着小手跑到野外去做法事,希望能求助神灵,消解这场梦魇。
小手帮他摆好供品礼器,天门点香燃符,念三遍接仙咒,关了尘世俗念,轻叩神户玄门,云雾分开两边,一童子倚门而望,淡淡地说:“尊者问来人何事。”
天门将困惑和愿望讲了,那童子消失在云雾里,再回来时,手里捏着一管笔,道:“将衣袖挽起来。”
天门依言而行,高高挽起衣袖,童子在他的小臂上刷刷几笔,如柳枝手拂水,轻巧自如,天门正要问写得什么,白云如烟已掩去童子身影。
天门低头去看小臂上的字,字迹像风吹浮尘一样,在一点点散云。天门大惊,高喊:“小手,快拉为师一把。”
桌案上一声巨响,天门醒来,抬起小臂细看,见上面的确有几个细细的小字:“人知其神之神,不知其不神之所以神也……”后面好像还有字,却糊涂掉了。
“小手,你可曾看全了我这臂上的字么?”天门问小手。
却是微露踩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管毛笔,笑嘻嘻地问:“天门叔叔,你刚才在做梦吗?”
天门四下张望,发现竟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原来是趴在桌上做了一个梦,可是手臂上的字从哪里来的呢?
看到微露手中的笔,天门惊问:“微露,这些字是你写上去的?”
微露丢下笔,滑下椅子,一路欢笑着跑出了书房。
手臂上的字究竟是神灵所赐,还是石珞借微露之手留下的呢?天门逐字解读这句话,似懂非懂之间却觉得这句话在哪里见过,从书架上找出《阴符经》,翻开来,果然出自其中。
《阴符经》是黄帝所留,是一部天书般的道学奇书。老子的思想体系里便融入了这部书的精华。
天门找到在梦中消失的文字,“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两句话合在一起,反复琢磨,能解得开字面的含义,却想不明白要暗示自己什么。
天门为这两句话耗费了不少心血,始终不得开悟。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拖了两个月,天门日渐消瘦,知理终于开始疑心起来,追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不肯回京。
天门话到嘴边,仍不敢对父亲实情相告。正巧文祥来传旨,天门无法再拖下去,便请文祥先行一步,然后把秋芬叫到书房里。
天门想既然找不到万全之策,只好走最下策,请秋芬和微露暂且离开这个家,等微露长大些,或者等他能解决这件事时,再请她娘儿俩回来。
天门说:“秋芬,转眼四五年过去了,微露都这么大了……我很无能,未将段爷带回来。每每想起他仍留在异乡,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愧疚和难过……”
“天门,你不必难过,小中能替你去死,是他的福分。等那边的仗打完了,我会带微露去看他。我看你这些日子消瘦了许多,是为响地和罗衣的身子担心吧?你不必有顾虑,有我在呢,我会好好照料她们,你就放心回京做你的官吧!”
天门原本要说,他准备多派几个人,护送秋芬娘儿俩去给小中上坟,然后回老家石碾子住一段日子。
天门的话未说出来,却被秋芬给堵个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