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从玄武湖出来,在天京城中绕一个几字,沿南面城墙向西,由西水关的闸口出城。
西水关一带地势低,河水渍成沼泽,野草丛生,灌木成林,河岸滩涂数十里内荒无人烟。
郭嵩焘躲在潮湿的小树林里,听着不远处的水流声,数着时辰,等待桃儿的消息。
一条蛇在追逐一只野兔,野兔拼命窜逃,跳了几下便陷进沼泽里,蛇面对束手就擒的猎物,反而不急于吃掉进攻了,冲野兔吐着信子,露出一脸的嘲笑。
郭嵩焘看得气不打一处来,扔了一块石头过去,骂道:“狗日的欺兔太甚,要吃便吃,快些来个痛快,何必吓它!”
骂完叹息一声,脸上现出苦涩,我不正像这只野兔吗?自以为聪明,却未想到一脚踩进了泥沼中,前面的路在哪里看不到,死亡的气息却时刻相伴。
他本想借助曾国藩练兵讨逆之机,走个捷径,从此步入仕途,图个功成名就,但这条路竟如此艰险。
他的满腹经纶与这残酷的现实格格不入,他的一腔热血泼不醒麻木的大清官员。
他那由湘乡老家躁动起来的痴心枉想,在征粮的路上已慢慢冷却,到流落至天京,与流民日夜为伴之后,则彻底断绝了借这场仗讨一碗官饭的念头。
乱匪也是民,官逼民返始作乱。匪患之肇,皆因官患不除。
看看大清国各地官员的所做所为,他们才是真正的匪,他们对百姓疾苦的视而不见,对国家存亡的无动于衷,让郭嵩焘无比的绝望,他在想,救下这个国家有何用,最终还不是便宜了那些饱食终日的恶官庸吏们。
郭嵩焘藏身沼泽三天,想这一路受的屈辱,想在天京城里受的苦,想来想去,觉得如此九死一生的付出,究竟为谁辛苦为谁忙,一时间万念俱灰起来。罢了,若此次能逃出城去,就躲回湘乡老家山中,从此做闲云野鹤一般,荡然世外的隐士去。
郭嵩焘想七想八,眼见那条蛇已把野兔紧紧缠绕住,从头开始吞进肚中大半。
这世道,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处处皆沼泽陷阱,能逃得到哪里去呢!
“我本草芥,重归山林来去自由,曾大人怎么办?当初我们在一起,忧国忧民,群情激奋,立誓要救万民于水火,而今曾大人终于拉起一支队伍,正在长江与叛匪激战,我却未给他筹来一升米一文钱,竟还打退堂鼓,要弃他而去,此可是大丈夫所为?可是,我留下来又百无一用,此番回去,有何颜面去见曾大人——”
郭嵩焘向那毒蛇再狠狠掷去一块石头,口占一绝吟道:“
人生都是可怜虫,
苦把蹉跎笑乃公。
奔走逢迎皆有术,
大都如草只随风。”
郭嵩焘睹物伤感,意志消沉,正难决断时,桃儿回来了,她捎来天门的四句话,让郭嵩焘一扫心头阴霾,重燃对未来的希望。
桃儿的声音好听,念词儿带着唱腔:“天宫不太平,敖广露峥嵘,来年蟠桃会,大圣闹天宫。”
郭嵩焘一听就明白,这四句话是天门给曾国藩的一封密信。
这四句话暗指,天京城里不太平,东王有夺位之心,最晚在明年春夏间,太平军中会起内讧,那时正是曾国藩大举发兵收复失地的时候。
天门的话几曾有失,有他的预言,就有了盼头,我还归隐什么呢,再忍一忍,随曾国藩一起拼个平叛英雄,谋个大好前程。
天门独自置身匪巢,无时不如临深渊,却又无时不掂念曾大人,无时不思平叛,实在令人敬佩。
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邵天门和曾国藩,谁是谁的知己呢?郭嵩焘想不明白。他心里生出一丝妒嫉,天门肯为曾国藩赴汤蹈火,却从不把他当成朋友。
他又怎知道,曾国藩救过天门,这是上天安排好的交情。
桃儿同时还给郭嵩焘一份意外的惊喜。
当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还有价值不菲的首饰摆在郭嵩焘面前时,他拿着银票看了又看,将首饰盒里的珠宝摸了又摸,高兴得跳起来,一把抱住桃儿,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说:“桃儿,你是我的贵人啊!”
桃儿红了脸说:“瞧你高兴的,这些东西可不是给你的。”
郭嵩焘当然知道不是给他的,但他正为如何去面对曾国藩为难,这些银子和珠宝暂时解了他困。
其实他的脸面是次要的,这些钱对于曾国藩太重要了,对两万勇士的团练营说也是一种鼓舞。
郭嵩焘在刘一水的帮助下,终于逃出天京城。
曾国藩听到天门给他的四句话,摇头苦笑,这岂是他能作主的。他出师不利,在岳州遇挫,朝廷已有非议,如果再按兵不动,被人嘲讽缩头乌龟倒没什么,恐怕朝中有人要趁机弹劾,罢他的兵权。
他宁愿率兵赴死,也不愿辛苦组建的队伍落到他人之手。
郭嵩焘说:“将在外君命可有所不受,曾兄何不阳奉阴违,借口粮饷不足,暗中拖延呢?”
“这个借口早些时候可用,现在不行了,你看这是什么——”
曾国藩向他展示了上谕,在曾国藩与骆秉章的联名保举下,咸丰亲自下旨,任命郭嵩焘为湘军筹办粮饷的候补粮储道。
郭嵩焘说:“我若一升米筹办不来,你如何带兵出战?”
“你若筹不来粮,立斩,你说是你必死呢,还是我率兵打一打?天门的预言里只说叛军来年会内乱,我有可趁之机,并未说现在出兵不利啊!”
“凭我在天京城的所见所闻,天门独闯匪巢,周旋于乱匪之中,虽也时时战战兢兢,但也对敌情摸得透彻,再加上他的通灵之术,我以为听他的没错。”
曾国藩急于证明自己,对郭嵩焘的话置若罔闻,让他只管专心筹办粮饷,其它的事情不必多嘴。
咸丰五年春天,杨秀清开始实施他的计划,第一步就是全面向清军开战,秦日纲李秀成打向荣的江南大营,石达开赴九江阻击曾国藩的湘军,韦昌辉则被派往离天京最远的赣南地区。
石达开离京时,天门送行,牵着他的马送到城门口,欲言又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天门,为兄知道你替我着想,怕连累我,不肯离开天京,为兄今日走后,你也极早回北方老家吧。从今以后,咱们怕是再也无缘相见了,小妹就拜托给你啦!”
石达开说着仰头看向天空,天门看到他眼睑一闪,映射出太阳的光芒,知道那是泪珠滴了出来,也伤感道:“大哥,你自己多加小心,凡事不必太固执……”
“好啦,你回去吧,在此处踌躇久了,令别人生疑。”
天门犹豫再三,才低声提出请求,请石达开与曾国藩交手时,要手下留情,千万不要赶尽杀绝。
石达开很奇怪,“天门,你怎知姓曾的打不过我?他可手握水陆两军,战船火炮俱利。”
“他的时运未到,大哥正血气方刚,大哥若遇曾国藩,必会大败他,”天门说:“大哥在清军中是没有对手的,可惜大哥明珠暗投,一世英勇,最终只换得——”
石达开最听不得天门在他面前苦口相劝,脚一磕马肚子,说:“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大丈夫金戈铁马,快意生死,没什么可惜的。”
话音淹没在马蹄声中,石达开一溜烟远去了。
天门送走了石达开,对洪杨的离间计也开始发力,再留在天京已无意义,而且会对自己不利,因而准备寻机离开天京。
但是杨秀清给他找了一处丞相府,并且送他丫环下人,还专门加派几个侍卫,分开班次,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他,他睡觉,侍卫在门外站岗,他上朝,侍卫守在圣殿外。
杨秀清的借口冠冕堂皇,你是我的乘龙快婿,将来更会成为我的王国里的肱骨大臣,你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其实他在提防洪秀全。洪秀全与天门是结义兄弟,还曾给天门保过媒,天门为洪秀全出谋划策无数,他们之间的关系甚为微妙,他们的感情也甚是复杂。
他们可能会因一时的误会疏远,但万一哪天洪秀全回过神来,觉察到杨秀清的阴谋,暗中下手把天门藏入天王府,威逼利诱之下,天门为保全自己,难免不变节求荣,再次投靠洪秀全。
杨秀清给那些侍卫下了密令,一旦有风吹草地,苗头不对,侍卫可以不顾主仆之礼,先行将天门“护送”到东王府。
这是把天门给软禁起来了。
杨秀清未必有此细心,但杨润清一贯的谨小慎微,这种手段,连天门都佩服杨润清的心思缜密。
天门从来遇事不慌,天京城中再无挂碍,不必筹谋任何事,出不得城便不出,吃酒下棋,赏月弄花,只管安必呆着就是。
这一呆就是数月过去,城外四面开战,整个江南打成一片。
咸丰五年春,曾国藩率战船沿长江东进,在九江遇到石达开,两军对垒,终于战到一起。
不日战报传到东王府,石达开烧毁曾军战船百余艘,曾国藩跳船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