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出天王府,不回翼王府,而是向东王府方向而行。
杨秀清正在对面一座茶楼上坐着,隔窗瞧见天门出来,令侍卫将他请到茶楼。
天门撩门帘进了雅间,看到杨秀清,施礼道:“天门正要过府谒见九千岁。”
杨秀清装作不知情,面露惊讶道:“哦,这么巧?看来我们二人也算是心有灵犀啊!”
“怎么,东王也正要召见天门吗?”
杨秀清误拽名词,一不小心露了底,脸上讪讪地,掩饰道:“本王近来夜间总是乱梦不休,想叫你为本王破一破。”
天门笑笑,在杨秀清对面落坐。杨秀清挥退侍卫,亲自持壶斟茶,“不知你见本王何事?”
“天王刚召见过天门,有些圣训天门不甚明白,又不敢问天王,特向九千岁求教。”
“是吗?什么圣训,说来听听。”
天门抿了口茶,说:“天王欲为王长子婚配,天门记得王长子尚未成年啊?”
在天王府时,天门一时激动,并未细算王长子天贵的年龄,出了门才醒悟过来,他在金田和永安时全没见过洪天贵,也不曾听洪秀全提起过,说明这位王子年龄并不大。
杨秀清扳着指头算了一下道:“天贵是已酉年生人,今年刚满五岁,这有些太着急了吧?天王怎会突然动此念头?”
天门暗自吃了一惊,他当年也是五岁时父亲为他觅得待年媳,若兰比他大整十二岁,而小妹石玫恰好也比洪天贵大十二岁。
世事轮回,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难道其中隐了什么天机不成!
杨秀清见天门走神,问道:“天王相中谁家的女儿?”
天门“呃”了一声醒过来,答非所问道:“是啊,天门也是百般不解。”
杨秀清怔了一下,道:“你在想什么?本王问你天王可为天贵定下谁家的女儿?”
“哦,那倒不曾,天王命天门留意合适人选呢。”
“你刚才发什么呆?莫非还有古怪的地方?”
“并无古怪之处,天门忽然想到北方的习俗,为幼童配婚,有两种原故,一是两家交好,为亲上加亲而订下娃娃亲,一是一方家中有凶祸病灾,用喜事冲一冲。”
洪秀全为王长子婚配之事,按天门的说法,并无目标,当然是后一种情形了。
杨秀清道:“不会是天王圣体有恙吧?”
“这个天门不敢妄言,南方北方习俗不同,或许是天王一时心血来潮也未可知。”
无论是洪秀全身体有疾,还是他自觉将有祸事,急于立“太子”,对杨秀清而言都是机会。天门故意给杨秀清留下无限遐想空间,目的达到,不必赘言。
杨秀清暗自窃喜,急于回府与杨润清商议,连解梦的谎也顾不上圆,草草应付天门几句,便打道回府。
出了雅间,杨秀清在前头走,天门跟在后面,下楼来,正要穿过茶堂出门,忽听见有人在说书。
茶楼里常有说书人驻足,并不足为奇,但此人说的却是明朝末年李闯王的故事。杨秀清自幼便喜欢李自成造反的故事,因此不由自主放慢脚步。
恰好说书人讲到李自成战死九宫山,“大顺国永昌帝被大明万军急追,惶惶如丧家之犬,连夜逃出北京城。先武昌再九江,水路不通走山道,处处皆是断头路,一路丢盔弃甲,折兵损将,误入九宫山中,查点兵马,身边仅剩二十余骑。风吹战袍撕破絮,雨打金盔马悲鸣,李闯王长叹一声,老泪纵横,无比凄凉……这时由山林中杀出一队农夫,锄头铁镰舞将上来,闯王刀钝胆寒,伸头受死。可怜一代枭雄,兵起农夫山林,最后竟死于山林农夫之手。”
说书人最后以李自成的一首诗结尾:“……携眷今走闯坪过,夜深子时将身宿。曾经此地无人敌,悲今军败不成伍……。”
这段书说得荡气回肠,令人唏嘘,但也似有影射太平军之嫌,因此茶客们不敢大声叫好,只敢暗竖大拇指。
杨秀清止住脚步,循着声音去找说书人,只见一个瞎子模样的中年人,面皮枯黄,精神萎靡,前额明显是才生出不久的新发,衣着破旧寒酸,浑身透着落魄之气。
瞎子端坐在角落里,一口气说完闯王之死,并不在意周围稀稀落落的叫好声,神情漠然地呷了口茶,一脸的焦虑。
“这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此大放厥词!”杨秀清冲茶楼掌柜的喝道。
天门也看到了说书人,一看之下,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哪里是什么江湖艺人,却是助曾国藩建乡勇的郭嵩焘。
他怎会到了这儿?又为何要编这种不合时宜的故事。
掌柜的认识杨秀清,被他一喝,吓得屁滚尿流,趴在地磕头如捣蒜道:“小人从未见过这个瞎子,不知他由何而来,刚才还好好地坐那儿喝茶……小人光顾着招呼客人,不曾留意他说些什么。”
“来人啊,将这茶楼封了,把瞎子与……”
天门赶紧阻止,低声道:“九千岁,何必跟一个行走江湖的瞎子计较,他不过逞一时的口舌之快罢了,再者说,太平军举事之初,原是打过‘反清复明’旗号的。李自成虽也是义军,却是灭了大明的,瞎子这样编排他,多半是替大明不忿。九千岁若因此大动干戈,反倒让人觉得咱们反清的初衷站不住脚了。”
杨秀清沉吟片刻,道:“本王瞧着那瞎子有些古怪,恐是混入天京的细作,须带回去好好查问。”
天门故作神秘地说:“天门也觉那瞎子古怪,言语中似藏了什么玄机。自古民间多高人,或许是神祇附会,冥冥中在点拨九千岁呢?”
点拨什么?是说洪秀全好比李自成,入得天京,却守不住江山,气数将尽,转眼便要将天国易手吗?
杨秀清想到这里,气顺了过来,点头说:“本王有事先行一步,给你留两个侍卫守在门外,你去试探一下瞎子的底细,若有异样,便捉回去。”
天门送杨秀清离开,返身坐到郭嵩焘的桌前。
郭嵩焘也已认出天门,仍装作目盲,抓住天门的手,摸摩着道:“这位公子,可否赏些茶钱?”
天门朗声说:“茶钱是要赏的,我来问你,你可会卜卦算命?”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天门又低声问。
“瞎子只会说书,不懂占卜。”郭嵩焘也压低声音道:“一言难尽,你可有方便之处?我与你细讲。”
“你个笨蛋,我有意带你离开这里,你却说不懂占卜,外头有兵守着,你叫我拿什么借口带你走?”天门气恼地说。
郭嵩焘被他一骂,脸上讪讪地,反应却够快,旋即高声道:“瞎子虽不懂打卦算命,倒是略通些医术,治好过一些疑难杂症,公子若用得着瞎子,瞎子愿意效劳。”
天门忍不住偷偷笑了,说:“这可巧了,本公子近来得了一种怪病,要么嗜睡不起,要么难以入眠,瞧过不少郎中,服过许多汤药,全无效用,不知先生可有法子医治。”
“公子的病确是奇怪,瞎子要好好把一把脉才能定夺,但这里不静……”
“那好说,楼上有雅间,请先生移步上去,为本公子一瞧究竟。”
天门说着搀起郭嵩焘,一股臭味熏得他差点呕出来。天门屏住呼吸引他上楼,两人在雅间落坐,天门看着郭嵩焘直笑。
郭嵩焘说:“公子笑什么?”
“天门笑先生既装瞎子又扮说书艺人,倒是活灵活现,让人瞧不出破绽,先生真乃奇人!”
“让公子见笑了,郭某出此下策,实是无奈之举。”郭嵩焘苦笑说。
“说书就说书,你倒是说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也好,为何偏偏在这里讲什么李自成兵败?”
“郭某只会这一段,怎么,讲不得?”
“还说呢,今天幸亏遇到我,否则这会儿怕是已被押进东王府,轻则吃一顿板子,重则身首异处。”
“怎么,刚才要封茶楼那人是东王杨秀清?”
“不是他还会有谁?”天门说:“快讲讲你为何到了这里的。”
原来,曾国藩发出“讨匪檄文”后,发兵出征,数万兵马,每日花费颇巨,各省的军饷却迟迟不能到位,郭嵩焘便自告奋勇,往各省催粮要钱。
他由湖北到江西,再到江浙一带,一路辛苦,口舌费尽,可是到处兵荒马乱,各处也是缺粮少钱,所到之处,州府官员无不以各种借口搪塞推诿。
郭嵩焘走到苏州时,不料那苏州知府乃势利小人,见他无官无衔,仅凭户部的公文索要钱粮,便瞧他不起,将他晾在驿馆里。
郭嵩焘屡屡被拒,早已揣了一肚子火,这时终于爆发,跑到知府衙门破口大骂,声称要请曾大人参劾知府贻误军情。
那知府恼羞成怒,竟动了歹心,一面换上笑脸稳住郭嵩焘,一面指使巡捕扮作匪人,在夜间突袭驿馆,把郭嵩焘打昏,连夜送入叛军的领地。
郭嵩焘醒后,发现所见之人全都散辫蓄发,情知不妙,却也无法脱身,只好散了发辫,随乞讨百姓四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