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登上花船,歌妓伸出双手扶住他,两人正要向船舱里走,岸上有人冷笑,“真不枉是做春官的,知道哪里风流哪里快活。”
天门回头去看,见柳荫下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为首的轻纱罩面,罗裙袭地,四五个短衣打扮的女子簇拥在周围。
天门正疑惑,蒙面人奚落道:“丞相,一个人吃花酒多没意思,本王娘陪你耍如何?”
这回天门终于听出来人是洪宣娇,笑嘻嘻地拱手说:“原来是王娘姐姐驾到,你,要上船吗?”
洪宣娇重重地哼了一声,对手下说:“把那歌妓带回兵营。”
想来歌妓知道洪宣娇的手段,忙跪下去,哭着乞求道:“请王娘饶过奴家,奴家的亡父正停尸街头,等奴家拿钱回去安葬……”
天门这才明白这歌妓因何着一身素衣,一面朝岸上摆手,一面在身上翻找,想掏些银子给她。
翻了半天,分文皆无。他从来不带银子在身上,这回出来闲逛,更无准备,哪里搜得出钱来。
天门张牙舞爪如猴儿捉虱般一通忙活,形象笨拙滑稽,洪宣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丞相大人,别做戏了,满天京城谁不知道,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臭男人,吃花酒从来不用银子的。”
那歌妓又朝天门磕头,“大人,奴家哪敢要您的钱,只求大人莫带奴家上岸。”
天门扶她起来,转身跳上岸,朝洪宣娇伸出手去,赔笑说:“姐姐,借些银子给我。”
“本王娘又不会向天王告状,何必再装。”
“姐姐没听见人家有苦情吗?太平天国要人人享太平呢!”
“窑姐的话你也敢信,待我将她带入兵营,过堂让你瞧瞧她是如何骗你的。”
“姐姐不必过堂,天门自有识人之法,她的话不会有假,你便拿些钱给她,积德行善,姐姐可得福报……”
“福报?哼,本王娘让你害……罢了,拿些钱丢给那窑姐,让她快滚。”
侍从摘下随身携带的锦囊,摸出几枚圣宝铜钱。天门手疾眼快,一把扯过钱袋,扬手丢到船上,冲歌妓使劲挥手,让她赶快催促船工开船。
从来无人敢不把洪宣娇放在眼里,那些侍从全都面露惧色,静静等待一场风暴的到来。
不料洪宣娇却再次笑了,“你要做散财童子吗?身无分文倒会穷大方!”
天门笑说:“天门有位王娘姐姐,怎么是穷大方呢。”
“真难得,你还把我当作姐姐!”洪宣娇收起笑声,冷冷地说。
洪宣娇那日被天门装鬼一吓,魂飞天外,疯了一半又被天门救回来,静养月余总算康复如常,脸上的伤疤却永远留下了。
关于萧朝贵附体天门一事,洪宣娇恢复神智后,曾怀疑有诈,因此专门让心腹去打听天门的底细,在知道天门的各种神奇事迹之后,她对亡夫“显灵”便深信不疑了。
女人全靠脸见人,容貌一毁,洪宣娇万念俱灰,再加上受到亡夫的“怒斥”,经过一番自省,内心受到谴责,也渐渐想开许多事情,人便不似先前那般要强。
搁在从前,休说毁容之耻,便是她瞧着谁不顺眼,也要轻则杖责重则处死。受此大辱,她竟未为难牵涉其中的苏三娘。
说怪也不怪,一个人的改变,往往就是因为被戳中心底最痛的地方,痛定思痛,然后生出敬畏心,从此大彻大悟。
洪宣娇心身受伤,情绪低落,每天躲在房中借酒浇愁,她的心腹使女指望着她的庇护,害怕她有个好歹,便劝她到外面走动走动。
正巧今日天气晴好,洪宣娇也闷了许久,才在使女的再三相劝下,罩上面纱,到秦淮河边散心。
天门看到洪宣娇,压在心头多日的烦恼,忽地便散开了。洪宣娇不正是可以将苏三娘调出天京的最佳人选吗!
“姐姐,天门近来公务繁忙,未能探望,请姐姐勿怪。”
洪宣娇也并不想见他,她怕萧朝贵再附体天门。
“丞相为天国的事操劳,本王娘岂敢劳您的大驾。”
“姐姐还是怪罪天门了不是,”天门说完,神色一变,极为正式地说:“我正有一事要和姐姐说,请借一步。”
洪宣娇看了看侍从们,侍从们忙远远地走开。
“姐姐可知天王要将女营改为女馆一事?”
“改为女馆?有何差别吗?”
“前些天,天王召天门进宫,命我经办女儿节,正巧北王也在……”
“什么叫女儿节?”洪宣娇不懂女馆的利害之处,因此丢下大事,被女儿节的话题吸引住了。
“天王听闻杭州每年七月七有女儿节,那一日满城的女人花枝招展,结伴游城,因此要天门也照葫芦画瓢,在天京城热闹一番。”天门说:“我今日登上花船便是为此事,姐姐请想,天门哪懂得如何张罗这种事,是北王提醒我,说秦淮河的歌女们经多见广,可找她们打问。”
“哼,天王守着后宫那么多美人,还不满足吗?还要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不用说,定是韦昌辉出的馊主意!”
天门笑,“姐姐要说北王这个主意是馊的,不知改女馆的主意是什么味道啦。”
“改女馆也是他的主意?怎样改法?”
“姐姐千万别把天门卖出去,当年在金田时北王就要杀了我的。”天门假装胆怯地说。
“他为何要杀你?算了,别扯远了,你快说下去,姐姐仗义着呢,绝不会出卖你的。”
“北王还说,反正现在用不着女营打仗,不如借办女儿节的机会,将女营改为女馆,岁数大的或已成家的女人全部遣散,留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兵,教习歌舞,分派到各军中,慰问将士,鼓舞士气。”
天门为韦昌辉出主意,将女营改为女馆,韦昌辉与天官丞相密议后,天官已拟定草案,上呈洪秀全,洪秀全很喜欢这个提议,不过碍于洪宣娇正在病中,迟迟没有颁布实施。
女营和女馆,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女兵变成了歌舞妓,即便洪宣娇仍留任女馆总管,做一个训练教歌妓的头头,还有何意义。
这摆明是要削藩夺权,洪宣娇一下便懂了其中的奥妙,当即气炸了肺,骂道:“姓韦的欺人太甚,三番五次和老娘过不去,待老娘去找他理论!”
“北王已出城击敌,姐姐要出城去找他吗?”天门说:“此事天王已首肯,找他恐于事无补,若姐姐不忍女营解散,何不想个法子阻止。”
“天王怎会同意撤销女营?他欲置我于何地!东王知道吗?他定然不会同意。”
“如此重大的事情东王岂能不知,不过,女营虽撤,大部女兵分派各军,对兵力毫无影响,且有益士气,东王断无反对的理由。”
洪宣娇容颜已毁,杨秀清对她再无兴趣,连她在病中也未曾探视过,洪宣娇知道她已失宠,东王不会再向着她说话。
洪宣娇恐慌起来,拉着天门的手问:“弟弟,你可有法子能让女营不撤?”
“法子倒是有,不过成不成我可不敢打包票。”
“快讲,只要有法子就成,便是没法子,老娘也决不许谁动我一兵一卒!”
天门为她分析当面形势,湖南新成立了水陆两支乡勇队伍,正气势汹汹向天京一路杀来,天京又处于清妖围困之中,太平军应接不暇,此时正是用兵的紧要关头。
要想打消天王遣散女营的念头,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请战,出城打一场胜仗证明女营的存在价值,那时谁还敢小瞧女营。
天门的话令洪宣娇怦然心动,她毁容失貌,在男人那里再无自信,出城打仗建立军功,也不失为人生快事。
“弟弟果然不愧是做过天王谋士的人,一语切中要害。此计甚妙,姐姐立刻回营挑选精干女兵,组建一支威武之师,向天王请战。”
“姐姐要亲自率兵出征吗?”
“当然,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宵小。”
“姐姐出城,若有人抄了姐姐后路该如何是好?女营是姐姐的女营,无论谁带兵获胜都是姐姐的功劳,做首领的应该稳坐中军帐,运筹帷幄,而不是逞匹夫之勇。”
洪宣娇有些沮丧,但很认同天门的话,道:“姐姐有日子未动兵器了,真想大开杀戒痛快痛快。”
“杀生是孽债,姐姐将来的好日子长着呢,何必再去沾血腥。”
“难得弟弟对姐姐如此体贴,姐姐听你的就是,依你之见,让谁率兵出城为好?”
“姐姐手下有现成的猛将啊,苏三娘有一营‘天地会’的兵士,姐姐只需再增派些女兵给她,便是一支锐不可挡的雄师。”
“苏三娘?哼,提起她老娘就来气,若不是她搅和,我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洪宣娇恨意上来,转念一想,也好,就把她派出去,若能打赢一仗自然对自己有利,若是败了,不是死在清妖之手,回来便军法处置,总之要借机除掉她。
“姐姐是命中该有此劫,本与苏三娘无多少关系,她也罢,天门的尼姑姐姐也罢,只不过是个引子。祸兮福所倚,怎能知道姐姐不会因祸得福呢!”
“你这张嘴,死人能让你说活……”洪宣娇忽然想到萧朝贵“显灵”的事,赶紧打住,连啐几口唾沫,道:“你不是与苏三娘交好吗?为何此次反倒要将她送往前线?”
天门不慌不忙说:“是苏三娘对天门好,并非天门要结交她。我与姐姐同为天王手足,紧要关头,自然既要顾全大局也要向着亲人。”
洪宣娇顿时打消疑虑,拉着天门的手,左看右看,越发觉得他可爱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