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做过咸丰的伴读,两人有同窗之谊。
天门六七岁时,咸丰曾和他一起推演过中英之战,后来战局果然与天门的预判相合,那时他虽觉得天门不同凡响,却不知天门是天赋异禀之人。
后来天门离开京城,咸丰换了师傅,两人便从此再无纠葛了。
咸丰不像奕訢热衷交游,又有穆彰阿的点化,对天门知根知底。他对于天门的奇闻逸事,仅有所耳闻,并不甚了解细节。
道光二十九年,惠亲王和天门一起闯祸的事,道光一怒将惠亲王赶去广州,天门被流放广西,咸丰是知道的。他曾请教过杜受田,杜受田对天门那些传闻未曾亲身领教过,因此很是不屑,称天门是一个“癫子”,要咸丰读圣人书,行圣人礼,尊圣人道,少去关注旁门左道的东西。
咸丰做了皇上,正赶上薛执中利用术数,在京城广结官员,大放厥词,每出忤逆之语。咸丰与道光截然不同,并不执迷于谶纬之术,因而他对薛执中的“疯话”本不相信,只当是薛为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在妖言惑众。
谁知肃顺觊觎步军统领的位子,竟受穆彰阿的怂恿,从中挑唆生事,将外面的流言蜚语透露给咸丰,称薛道士推算咸丰只能再活十年。
咸丰靠示弱之计登上皇位,对“天命有归”的说法产生怀疑,也因此不信命理学说。但关乎自身生死,信与不信搁在一边,总是有一件事压在心无法释怀。
这种事和别人无法言说,也无人可以排解他的困惑,只有惠亲王喜欢琢磨风水八卦,又与他最亲近,他想听听惠亲王的说法。
惠亲王哪敢轻易评论皇上的生死,天门精通周易,聪明机智,由他来解开咸丰的心头之忧,再恰当不过。
咸丰不明白天门因何在惠亲王府上,他不应该在广西吗?
天门潜入“太平军”一事,乃舍生忘死,为朝廷效力,这个秘密奕訢和曾国藩可以不知道,却不必对皇上隐瞒。
惠亲王将实情告诉了咸丰。
咸丰恍然大悟,怪不得惠亲王对广西乱匪的情况了如指掌,一再奏请要尽快发兵讨逆呢。
“没想到天门竟有如此的胆识,真难为他了。”咸丰很感动,道:“等将来平叛之后,朕要重重封赏于他。”
“天门不热衷功名利禄,只是头上还顶着先帝留给他的重罪,若皇上开恩,免罪于他,便是对他最大的奖赏了。”
“这有何难,朕现在就赦他无罪是了。”
“多谢皇上恩赏。老臣这就差人将他叫来。”
“以前朕与他在上书房读书时,常见他有古怪的举动,后来也曾听闻,天门通着神明,这可是真的吗?”
“回皇上,他出身于周易世家,且天赋异禀,他比其祖父高明不知多少。”
“如此说来,他和薛执中岂不是一路人?薛道士的‘妖术’也是有道理的啦?”
“薛执中不过江湖骗子,怎能和天门相提并论。”
“你把天门叫来,朕要当面验视。”
天门来到咸丰跟前,二人有些年头没见面了,咸丰叫天门走近些,仔细打量一番,赞道:“天门,你越发长得俊美了,若是换上女装,留发束髻,可称得上绝色佳人。”
身为皇上,竟说出如此荒诞不经的话,幸好这屋里没有外人,就是这样,也把惠亲王臊得满脸通红。
对天门来说,片言只语可窥心机,一句话,泄露了咸丰的喜好。天门在心里冷笑,大清国有这样的皇上,看来合该气数将尽。
“皇上,您瘦多了,是日理万机累的吧?您可要小心着点身体。”
天门不知咸丰正犯心病,张口说出这么一句没轻没重的话。
惠亲王忙道:“天门,你和皇上分手时才几岁,这么多年过去了,皇上怎能一点变化没有?”
“天门,他们都说你通灵善卜,你是看出朕身体有隐疾吗?”
惠亲王怕天门不知内情,再信口开河惊吓到皇上,道:“那个江湖妖人薛道士,妄议圣上命数……他已治死罪,天门,你与皇上好生解释一下命理学说。”
“妖道说朕仅余十年阳寿,你可知他的话究竟有无道理?”
天门目光掠过咸丰的额头,心里怦然一动,手向胸前一抓,攥住了那枚玉扳指,闭上眼睛逡巡良久,将咸丰的流年由始至终过目一遍,只比薛执中所言多出一年,咸丰的命数断在第十一个年头上,再无可行之路。
天门很想替同行辩解一番,但是想到他自通法术,岂不知自己的祸福,躲不过一死,说明其中另有源法。
“皇上,数无穷尽,人生有尽,命和数合在一起,尽于不尽既不受数的控制,也不受命的左右,能作主人的生死者,乃是人生运行轨迹中的‘运’。运通则命通,运阻则命阻。且不管薛道士的算法对不对,依天门之见,您不必纠结于他的说法,而是要精心运行自己的人生轨迹。做皇上者……”
天门口称皇上,却说着说着便忘了咸丰的身份。惠亲王听他要指点皇上如何如何,慌着咳了一声道:“天门,你少讲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什么数,什么运的,就说那妖道是不是胡说八道吧。”
“王爷都说他是妖道了,还叫天门怎么说?”
天门的话太不中听了,不能释疑却更添困惑,不能宽心却更添烦恼。惠亲王气得恨不能抬手打天门一巴掌,皇上初登大宝,多说些吉利话不好吗?非要找别扭添堵,你在“太平军”中对洪秀全难道也如此不懂婉转?
“天门,朕断你的心声,薛道士的话是对的啦?”
“皇上,阴阳术数之学,只所以神秘,是因为真正懂其奥妙的人凤毛麟角,凡自诩于人,夸夸其谈者,多是一知半解,或是仅通一术,不能旁通,他们的话如何评判对错?说是错的并非全错,说是对的又漏洞百出。因此皇上不必纠结于风言风语,只管做你的皇上便是,皇上乃天子,只要自己不弃,天不会弃之。”
“有道理,有道理,”咸丰连连点头,“人不自弃,天不弃之。不过,你先前的话,朕听着更有意味,你说什么人生轨迹是运,是否说在人生的运行路上,可以有改变命数的机缘呢?”
“皇上真是大智慧,正是此意。‘道德经’里讲,‘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根,躁则失君。’而林则徐林大人也曾写过一首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您是万乘之主啊,以民为重,以天下为重,治国有道,便是修身,民无祸,君何有祸?!”
“你讲得并非谶纬之术,而是圣人之言,不过朕听着很受用,也略开通心锁。”
“皇上圣明,文王演‘周易’,老子著‘道德经’,圣人的学说,多是悟自谶纬子平之术,因此不可撇开圣人文章而讲术数,也因此阴阳术数并非‘妖术’,而是被人用坏罢了。”
“甚妙,甚妙,天门一语惊醒梦中人,朕懂得阴阳学说的奥妙所在啦。”咸丰喜道:“你便随朕进宫,常和朕通通心曲,解解闷儿。”
惠亲王见天门解了咸丰的困惑,松了一口气,赶紧提醒皇上道:“天门还是戴罪之人呢。”
“传朕的口谕,免去天门的罪状,加封……”咸丰扭头瞧着惠亲王:“赏他个什么官为好呢?”
天门道:“皇上的恩赏天门不能领受,天门的罪状也请皇上暂不用赦免。”
“这是为何?”
“天门在等广西的消息,恐怕还要再回叛军之中。皇上赦免天门本是好事,可若不慎传出去,天门怕是有命南下,无命北归啦。”
“你还要再入虎穴?”咸丰叹道:“想我大清国,食朝廷俸禄之臣何止千万,却不及一个头无功名的少年,日思夜想的是国家的安危,黎民的福祉。”
“皇上言重了,这全是先帝有远见,惠亲王有胆识,才给天门一个效忠皇上朝廷的机会。”
天门想,吓了惠亲王半天,也该送他一回欢喜了。
惠亲王果然高兴,道:“皇上,依老臣之见,为天门在南方走动方便,不如赦罪封官,秘而不宣就是了。”
“皇叔说得是,便依你了,你回头上两个折子,一个请赦天门的罪状,一个保举他官职,朕朱批之后发回,由你秘封保存。”
“天门,还不谢恩吗?”惠亲王道。
天门行个揖手礼便罢了。
咸丰有些不悦,“你那不跪人的规矩还没改吗?”
“皇上,非是天门对皇上不敬,实是有不能言说的苦衷。若皇上非要天门跪拜,天门也可从命。”
惠亲王想到薛执中对咸丰的谶语,再想到那一年,天门为跪自己找出的借口,可知天门不跪人必有说道,若逼天门跪咸丰,只怕有害无利。
“皇上,先帝便曾开恩准他不跪……”
咸丰瞧了一眼惠亲王,道:“罢了,朕念你不顾个人安危为朝廷效力,其行可嘉,其心不伪,便破例免你今后的参拜大礼。”
“多谢皇上体谅。”天门转而笑道:“天门有一事相求,请皇上恩准。”
“你说来朕听。”
“皇上无论封天门什么官,天门到了南方,若遇上不明事理的官也当不得用,不如皇上赏天门一件贴身之物,天门好生藏于身上,万一碰上麻烦……”
“哈哈哈,朕当你要求什么呢,你倒机灵得很,朕赏你便是。”
咸丰在身上摸了摸,摘下腰间的玉佩递过去道:“皇家的皇家的规矩,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你得了朕的赏赐之物,仅可在紧要关头保命之用,不得在外面狐假虎威,招摇撞骗,否则朕定要治你忤逆之罪。”
天门双手接过来,“谢皇上的赏赐,请皇上放心,宣宗皇帝曾赏过天门一把扇子,天门从不敢轻易示人。也多亏有宣宗皇帝那把御扇,要不然天门在韶州便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