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荃在给其兄曾国藩的书信里,并非拿“天地会”与官兵敌当笑话讲,而是说得很明白,那伙乱匪打着“大成国”的旗子,劫了广西某县城一批官银,逃窜到桂湘交界处。
“乱匪”的首领就是苏三娘,她为迷惑官府,并没有回山里大本营,而是遁往湖南方向,准备等风头过后,再迂回总舵。
苏三娘在过一个寨子时,见那高高的寨墙里面,正当街摆起流水酒席,宾客多着绫罗绸缎,边大吃大喝,边听戏台上唱大戏。差人打探后,得知是那寨中的周大财主在娶第十二房小妾。
周大财主的儿子是湖南的督粮道,那是个肥差,不说各地的官员富商奉上的大量贿银,单是经他左右腾挪,以次抵好,倒买倒卖赚得黑心钱,数目便大得惊人。
才几年的光景,周家便置地千顷,产业无数。周大财主年过七旬,不愿迁往县城新宅子,在老家建起如城堡似的奢华宅院,养了数十人的护院家丁,掠美采花,纵情声色,生活极其的富足糜烂。
苏三娘本就对贪官恨之入骨,听说那周大财主已行将就木,仍在糟蹋黄花闺女,顿时气炸了肺,当即决定再干一票大的。
等到夜深人静时,苏三娘蒙了面,率众突然袭击进去,抓了周财主为人质,将他的库房砸开,眼前的一幕把苏三娘惊呆了。
那库房里堆满成箱的黄金白银,各种珍玩古董,最令苏三娘喜出望外的是,库房里还藏了十几支火枪。
这些东西全是“天地会”梦寐以求的,如果运回广西,装备义军,“天地会”的实力便可立即压过“太平军”,到那时,广西境内所有帮会,纷纷投靠,“反清复明”大业便指日可待。
可是,这些东西怎么才能运回去呢?苏三娘合计来合计去,想不出运送之法。若用车运,需要十数辆车,恐怕刚一上路便被官府追上;若用马驮,没有那么多马匹,也带不走多少东西。
苏三娘很不甘心,偏偏周财主财大气粗,以为这伙人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开口说道:“这库中的金银财宝随你们拿,能拿多少拿多少,只要别杀我,我绝不报官。”
苏三娘听他说不报官,便道:“我全拿走如何?”
周财主听她是一个女人,竟然起了色心。这老淫棍娶十几房老婆,戏子、窑姐、寡妇,各种出身的女人都有,还从没有收过女练家子,如果将这女匪纳入府中,该多有味道。
周财主道:“女侠,既然这些财物你全想要,还费那么大的劲干嘛?不如你便留下来,老爷我把这个家交给你管,不止这些财物,连同这座宅子,还有老爷我,都是你的。”
苏三娘见他竟敢侮辱自己,挥身便是一刀,周财主立时身首异处。
杀了周财主,苏三娘没了人质,不敢久留,令手下拣值钱的东西拿,装了几袋子黄金,拿了十几支火枪,上马就要撤走。
周财主的妻妾里,有一个颇有些主见,吆喝着护院家丁们将苏三娘等人团团围住。高喊着“打杀一个赏银百两,抓住一个赏银二百两,抓住匪首赏黄金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护院家丁人人用命,苏三娘等人且战且退,死伤惨重,连她本人也险些被擒。
苏三娘一念之差,吃了大亏,最后仅剩她一人逃回“天地会”。
广西丢了一批官银,县衙不敢声张;湖南击溃乱匪,本欲向上报功请赏,却因周道台怕上面追查他的不明巨财,四处活动,也被压了下来。
下面不报,朝廷当然不知道,小道消息七传八传,传走了样,弄得众说纷纭,莫辨真假。
曾国荃却因正随一位告老还乡的翰林读书,那翰林和官场中人常有走动,尽知内情,授课之余和曾国荃评议此事,直叹大清官员比之匪寇之祸更甚,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地方官员欺上瞒下,历朝历代都屡见不鲜,到了道光朝最严重,大家都心知肚明,唯不肯破坏规矩而已。
曾国藩当然也不会和惠亲王直言,何况跟前还有一位年轻气盛、不避轻重的恭亲王呢。
这件事随后被调任湖南巡抚的骆秉章查实,上奏朝廷,欲请旨查抄那位督粮道的家。结果却很是荒谬可笑,那周道台闻知风声,竟携全部家产,加入了“太平军”。
苏三娘无意间替洪秀全做了嫁衣裳,也为“天地会”因率先浮出水面,成为官兵第一个讨伐的对象,被逼得山穷水尽,最终并入“太平军”埋下了伏笔。
且说曾国藩与奕訢成为惠亲王的座上宾,三人美酒良宵,品着南粤美馔,说起两广的风土人情,当提及两广原是物产丰富之地,却落到今日水泼不透,针插不进,近乎失控于朝廷时,三人全都不胜唏嘘,惆怅无比。
惠亲王调动起奕訢和曾国藩的忧患意识,借机将叛军的一些近况透露出来,甚至把洪秀全原计划在年前冬节时,便准备团营谋反的秘密也讲了。
奕訢以为是惠亲王在广州时的收获,对惠亲王甚是敬佩,毫不吝惜恭维之辞。
曾国藩久历官场,明白其中的奥妙,地方上的督府大员们,个个猴精,滴水露,怎能轻易让钦差们摸清地方上的实情。
更别说叛军内部的秘密了,惠亲王所讲那些,要么是猜测,要么是另有消息来源。
这消息来源多半和天门有关。
可是天门流放广西,那流放地与世隔绝,重兵把守,天门又如何探听到乱匪的秘密呢?这是一个谜,或许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无论惠亲王的消息从哪里来,甚或是捕风捉影,再联系到曾国荃信上所讲之事,说明广西匪祸已非常严重。
道光驾崩后惠亲王一系列的举措,看来绝非杞人忧天,而是他真的了解“太平军”的底细。
如此看来,湖南巡抚一职,哪是什么好差事啊,干好了当然好,可以加官进爵,封妻荫子。若干不好岂不是从此陷身泥淖,再无出头之日。
依照南方如今的形势,想办好湖南的差事,不给皇上添堵,何异于与虎谋皮。
曾国藩想到这里,不由暗处庆幸,亏得没能调任湖南巡抚。
这该好好感谢穆彰阿,虽然穆彰阿并不知南方的真实情况,拒绝文庆的举荐全因私心,却也无意间为自己解了一困。
“伯涵,你在想什么?”
“回王爷,国藩在想,既然‘太平军’已有叛乱造反的准备,朝廷上也该早做应对之策,以防措手不及。”
“说的是啊,如今穆彰阿已革职,赛尚阿接掌军机处,前番未能达意之事,此次可尽快重新布置人事,再次提奏皇上……伯涵,你已入值兵部,要多留意考察军中将领,凡有可用之人,当不拘一格,尽心推荐给皇上啊。”
“王爷的吩咐国藩谨记于心,定当尽心竭力发掘人才,解皇上之忧虑。”
“不是早就调林则徐前往广西吗?”奕訢疑道。
“你有所不知,调林大人赴广西的旨意早已下了,他也动身,只是行至途中,旧疾复发。先有一道奏折请缓,未及三月又上奏称已病入膏肓,请皇上另物色大臣接替他。”
惠亲王喝了一口酒,面露不忿道:“只因先帝不豫,无暇顾及,穆彰阿便趁机发威,以军机处的名义,令林则徐要识大体顾大局,不可以小疾误国,严令他务必前往广西……林大人趴在车上,硬撑到潮州,再无法动弹,如此不知怎么样了。”
“有这等事?!”奕訢和曾国藩异口同声问道。
这二人全是穆彰阿亲近之人,他们知道穆彰阿的为人,只是从未听说过他竟做过如此不近人情的事,不免怀疑惠亲王的说法。
“这是文庆亲口说的,还能有假?穆彰阿这个人,唉,罢了,他已革职,我便不必背后议论他了。”
“这岂止是不近人情,而是误国误君啊!先前我还以为,皇上在上谕里申斥穆彰阿的那些话,太重了些,若他真对林则徐做过这种事……还是皇上圣明。”奕訢说。
“这件事又算得了什么……”惠亲王瞧了一眼曾国藩,改口道:“不提这些旧事,伯涵,你可看过‘推背图’?”
“国藩听说过有这么一本奇书,但那是禁书,无缘一见,也不敢看。”
“什么‘推背图’?讲什么道理的?”奕訢好奇地问。
“要说讲道理,也有些道理在里面,其实却一本预言书,为唐朝天相家李淳风所作,据说自唐以后的所有大事都预言到了,且多有应验。”
“想来五叔府上有这本书啦?侄儿可否借阅?”
“既是禁书,从不刊印,我怎会有……不过我在广州倒听人说起过。”
奕訢失望道:“你没看过,怎知是真是假,说不定是别人编出来骗钱的呢。”
又是广州,惠亲王去了一回南方,倒是方便他借以说事,什么事都可以说,然后推到广州去,反正查无对证。
曾国藩想,奕訢到底年幼,竟信了惠亲王的说法。这种书若非亲眼目睹,并且仔细研究过,凭别人说什么,又有何谈论价值。
曾国藩见惠亲王递过话头,只好满足他的谈兴,顺势问道:“不知上面讲些什么?”
“上面说‘太平军’的首领叫洪秀全,这人要掀起滔天大浪,恐要波及到中原,因此大清国这场战祸是绝无避免的可能了,你们千万不可小视……”
曾国藩大骇,这种话怎可轻讲,若叫皇上知道那还了得。
他正犯嘀咕,却听外面一阵嘈杂地脚步声,接着有人高呼:“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