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亲王近来颇不舒心。
奕詝登基后,准了他封闭九门的奏折,城门是关上了,穆彰阿为首的军机处却炸开了锅。
穆彰阿接二连三受挫,正无处撒气。
奕詝突然召见顾命大臣和军机处官员,将惠亲王的奏请讲于众人听悉,然后话锋一转,道:“朕觉得惠亲王所虑极是,大行皇帝尚未奉安,朕亲政未久,广西乱匪乃最大心腹之患,须防逆贼乘机造反,引兵北上,祸乱天下……朕决定准惠亲王所奏,戒严封城,并着军机处速议决调兵布防,待大行皇帝奉安后,再行平叛事宜。”
奕詝金口一开,惠亲王就觉不妙。
这件事,惠亲王只是面奏奕詝,将自己的主张讲与他听,并未上折子。他只所以如此做,就是顾虑皇族不参政的祖制,以免授人以柄。
奕詝不该提惠亲王的名字,直接说是自己的主意,既能显示他的深谋远虑,又能堵住群臣之口。
要说惠亲王奏请封城,这就违制了,甚至给他定个权戚干政也不为过。
新君才刚即位,亲王便急不可耐奏请皇上封城,纵是有百般借口,也难免不令群臣猜忌。
关键是穆彰阿又回来了。
穆彰阿来不及写奏折弹劾惠亲王,便当朝参奏,指责惠亲王居心叵测,企图左右朝政,他要誓死捍卫朝纲,保卫皇权不受侵犯。
穆彰阿原本是铁心扶持六阿哥奕訢的,这风向变得可真快,转眼便去誓死捍卫奕詝啦。当然没错,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样做不仅无可厚非,反而值得称颂。
穆彰阿开了打头炮,众大臣便纷纷附议,矛头直指惠亲王,反而将议决调兵布防之事给抛于脑后了。
才刚登基的新皇帝,尚未学会如何应对这帮刁钻刻薄的臣工,被下面七嘴八舌一番嚷嚷,吓得六神无主。
惠亲王一贯的沉稳,坐在那儿闭着双眼,任众臣唇枪舌剑刺来,仿佛事不关己。
文庆见穆彰阿等人闹得太不像话,道:“各位同僚,大家都是身份显赫的重臣,为何居朝堂之上,却如妇人进了菜市场一般?皇上口谕是叫我等议论平叛之事,并非开堂会审惠亲王。你们皆指责惠亲王违制,难道你们这样目无君主,咆哮朝堂,就是忠君之举吗?”
众臣目光投向龙椅上有些慌乱的奕詝,这才如梦方醒,都住了嘴。
穆彰阿偏要纠缠不休,道:“朝堂议事,议得便是存疑之事。惠亲王借口广西乱匪窥视朝廷,欲乘大行皇帝驾崩之机起兵造反,这未免太危言耸听了。据军机处收到的两广总督奏折,两广府衙驻军,正在大力清剿假信教之名作乱的匪徒,现今已秩序井然,百姓安乐,何来造反一说?惠亲王欲封城调兵,其举动难道不可疑吗?”
一方是皇亲国戚,一方是封疆大吏,究竟谁的话是真的呢?穆彰阿的话又引得众臣窃窃私语起来。
文庆瞧了一眼惠亲王,见他仍无动于衷,不知他心里在作何打算,不由着急起来,道:“惠亲王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他曾亲赴两广,设身处地,乱匪的情形自然比你我要看真切。别的不说,惠亲王就曾亲历本官的门生莫山被乱匪斩杀……”
穆彰阿冷笑道:“我看未必吧,我收的消息却是,莫山并非死于乱匪之手,而是有人为霸占他的巨额财产,设计杀人灭口。”
说到莫山的巨额财产,文庆便闭口不言了。惠亲王押回京城的五万两银子,正是变卖莫山财产所得,而且是他经手缴入国库的。
这时,惠亲王缓缓睁开双眼,起身朝奕詝施礼道:“皇上,臣自大行皇帝在位时,便是一个不堪大用之人,偶尔办一回差,还办砸了。从此发誓要谨遵祖制,远离朝政。”
惠亲王所说的办砸了差事,当然是指去年赴热河那件事情。
关于惠亲王擅闯健锐营,奕詝的师傅杜受田和奕詝分析过,他说凭惠亲王的见识和城府,是绝不会犯这种错误的,他只所以如此做,其实是有意远离皇位之争。
杜受田很赞赏惠亲王的深明大义,宁愿担着被关进宗人府的风险,也不愿左右道光立储,这样顾全大局的人是值得信任的。
奕詝初登大宝,虽有大行皇帝给指定的顾命大臣,但在他心里,最信任的还是他这个五叔。
奕詝接过惠亲王的话说:“皇叔太自谦了,你这一趟南下,卓有成效,若大行皇帝不是龙体不豫的话,剿匪大计早已定下了。”
惠亲王心里颇为受用,道:“皇上的褒奖,臣愧不敢受。臣前次奉大行皇帝谕旨,南下两广督察官员渎职事宜,乃是大行皇帝圣明烛照。臣所到之处,所见所闻,果如大行皇帝所预见,两广之内,局势之复杂,岂止是与地方官员奏报大相径庭,简直是触目惊心。臣乃爱新觉罗子孙,怎能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而墨守成规,又怎能因惧怕诽谤诋毁而装聋作哑。臣所忧在君王,君所忧在天下,小人所忧在个人荣辱。臣光明磊落,绝无不可对人言之事,何去何从,请皇上裁决吧。”
奕詝很感动,道:“皇叔尽管放心,朕分得清谁忠谁奸。”
穆彰阿听皇上说出这样的话来,自是不敢再争辩。
关闭九门的事是定下了,但是三日后,在议调兵布防一事上,穆彰阿大权独揽,把惠亲王气得够呛。
穆彰阿上奏称,大行皇帝驾崩,新君才刚即位,不宜对先帝时的老臣们大幅调动,大举动兵更非祥瑞之举,应保持稳定,下旨令南方各省严加防备,密切注意“拜上帝会”的动向即可。
两广总督已由徐广缙接任,此人为官清廉,手段老辣,署理两广大可放心。只是广西巡抚图切却仍是旧臣,他是文渊阁大学士耆英的门生。
图切与莫山有得一拼,也是在广西经营十年之久,从来不把历任总督放在眼中。又因年迈,终日抱残守缺,凡事得过且过,在镇压乱匪上正因他的阳奉阴违,才使得两广境内教派丛生,律法不彰,以至于造成今日混乱局面。
此人不撤换,最令人担忧。惠亲王与穆彰阿不睦,自然不能直接向他建议,便借曾国藩之口,为穆彰阿推荐广西巡抚人选。
惠亲王的意思是,由刘长佑继任广西巡抚,令高风为副手。刘长佑是行武出身,办事雷霆风行,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若有此二人坐镇广西,或可震慑乱匪不敢轻举妄动。
不料穆彰阿与耆英交好,不肯得罪耆英,当即便一口给回绝了。
惠亲王气得不行,但穆彰阿主掌军机处,却毫无办法与他理论。
广西巡抚动不得,只有退一步,筹谋湖南湖北的防务。
乱匪之乱,若仅在广西境内,当然不足为虑,怕得是匪众窜出广西,越过两湖一路北上。因此需要重点布防的是两湖。
湖北巡抚程裔采素有军功,任兰州道时平叛过“白山派”张格尔之乱,道光二十一年又曾在虎门与英军激战,颇有林则徐之风,他把护的湖北可确保无忧。
最令人担忧的是湖南,湖南巡抚本是捐官,后来走穆彰阿的门子擢升上去的,此人贪婪成性,昏庸无能,只知花天酒地,结交权贵,哪有御敌的胆略。
惠亲王想起天门的话,意欲让曾国藩去湖南,堵住乱匪北上的通道。
拿穆彰阿的得意门生,换一个捐官下来,对穆彰阿并不损失什么,却可以落一个顾大局识大体的美誉。惠亲王想这回总可以了吧。
惠亲王和文庆商议后,文庆也表示赞同,并自告奋勇亲自举荐。
不料,穆彰阿仍坚决不同意。是不能同意,那个捐官每年给他送不少银子,若曾国藩上去,曾国藩一向谨小慎微,恐怕不会广开财源,不贪不占,囊中羞涩,岂有银子孝敬他。
文庆被驳了面子,当然大为光火,立时将那捐官的底细给抖落出来,并撂下狠话,要上折子参穆彰阿。
吏部侍郎贾桢做过奕訢的师傅,因立储一事与穆彰阿交好,他见从不动怒的文庆当众失态,恐对穆彰阿不利,便赶紧出来息事宁人。
贾桢为顾全两位元老的面子,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举荐骆秉章出任湖南巡抚。
骆秉章是广东花县人,道光十二年进士,做过监察御史,藩司,官声颇正,虽非武将,却有威仪,如今正好在云南任职,对南方的局势颇为了解,他去湖南,比之曾国藩或许更为妥当。
在调兵布防这件事上,惠亲王甚是不满,并且忧心忡忡,生怕天门在广西失手,“拜上帝会”趁机造反,应了“推背图”中“洪水滔天”的谶语。
还好,虽然提心吊胆,终于是顺利地办完了大行皇帝的奉安大典。
见到天门,惠亲王一扫心头郁积已久的阴云,心情大好,吩咐厨房准备一桌极为丰盛的酒菜,为天门接风洗尘。
两人关起门来,把酒畅怀,彻夜长谈。
惠亲王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认为天门既然深入虎穴,伴在洪秀全身边,“太平军”的秘密当然了然于胸。
掌握了“太平军”的秘密,还有何可担心的。
惠亲王催着天门知无不言,将在金田探知的一切秘密,如实讲给他听。
天门却不着急,他要先听听朝中的情形。
惠亲王满腹牢骚,无人可诉,而天门是局外人,便把天门当成知己,将这一个月受的委屈和挫折,借着酒意,心情倾诉出来。
天门听罢,不禁暗暗吃惊。一个贵为亲王,一个是先帝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两个如此举足轻重的人物,竟无法将曾国藩推举上巡抚的位子上去。可见大清国已经病到什么程度了。
新君羸弱,权臣当道,京官昏聩腐败,地方官员上行下效,这样的局面,即便把“太平军”的秘密告知惠亲王,他也无力左右时局,力挽狂澜。何必给他徒添烦恼,何必给自己留下隐患呢。
天门明白了,天意不可违,那“推背图”的预言是定要实现的。
因此他便不敢泄露天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