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千辛万苦寻来朱九涛,却落入洪秀全手中。正如打麻雀牌,一晚上吃憋,刚摸了一把好牌,被人截和,天门的心情可想而知。
天门五六岁时便知道宋得明诡计多端,心狠手辣。自从变成哑巴后,宋得明更加阴险残忍,令人生畏。
从昨晚上的情形看,宋得明已设好局,张好口袋,就等着朱九涛往里钻呢。
洪秀全关上门,与朱九涛密谈半天,天门被江晨死死看住,不得自由,心里焦急,却无计可施。
这时候,天门反而希望朱九涛识时务,顺从洪秀全,留在金田。
因为天门昨天一进金田,便察觉出许多异常。
他看出如今的“拜上帝会”,已不再是半年多前那样,一盘散沙,九龙治水。而是在宋得明的苦心经营下,章法齐备,军令严明,人人敬畏洪秀全。
从韦昌辉一改从前的我行我素,转而对洪秀全毕恭毕敬;到天门要江晨离开金田,江晨语气里透出的惊恐;还有洪秀全公然头戴黄巾……等诸多细节表明,洪秀全已经掌控了“拜上帝会”的核心力量。
虽然杨秀清和石达开仍游离于外,但是那二人相互抵触,并不心齐,一旦有一家被收服,剩下的那家便会立即瓦解。
洪秀全率先易服,黄红冠巾分明,这是要向朝廷宣战了。
朱九涛昨晚将“天地会”拉他入伙的意图,毫无保留全告诉了洪秀全,那宋得明是什么人,在这利害关口上,岂能轻易放他离开金田。
若是朱九涛瞧不出眉眼高低,坚决不从,依照眼下宋得明的冷酷,他得不到的东西,是宁肯毁掉也绝不会撒手的。
朱九涛活不了,天门当然也要被杀人灭口。
天门进到宋得明的房间,见虽仅有一间屋子,却因所有东西都靠墙摆放,屋内反而显得宽阔。
冲门墙上挂了一把宝剑,剑穗鲜红,长长地垂下来。宋得明坐在剑下,起坐之间,带起那剑穗微微飘动。
宋得明手边厚厚一摞生宣裁成的便笺,一管细细的狼毫笔搁在纸旁,写过的便笺用镇纸压着,有一尺多高。
天门坐到宋得明对面,伸手摸过笔,拽过一张纸,说:“有日子没动过笔了,手有些痒。”
宋得明不喜欢别人动他的笔墨,嘴里咿呀不清,一副愤慨的样子。
天门不理会他,在纸上写出一行工整的小楷,“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好笔,好纸,好墨。”天门赞道。
宋得明端详那句话,接过笔,书道:“你写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用意,试笔而已。”天门说:“这是‘道德经’里的话,我在小西天抄过,记得真切,因此信手捻来。”
宋得明觉得这话里有深意,定是故意写给他看的。天地怎不能久?谁见过天塌地沉?人不能久却是真理,正因人生苦短,才要力争朝夕,在有生之年,做一番大事业。
要是天门有意写这句话给他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难道是说他这一灾过不去,将要不久于人世?
宋得明转念一想,觉得天门太刁钻,不能不防他故意编一个骇人的谎话,以此作为脱身之计。
“你告诉我会有何灾?”
“你答应我离开金田。”
“离开金田你去哪里?回京城吗?”
“我是朝廷钦犯,怎敢回京城。”
“你无处安身,何故不愿留在‘拜上帝会’?”
“天门也曾出入皇宫,也曾住过王爷府,哪里不比这荒山野岭强过千万!天门都不曾动心,岂会留在这里?”
“那你要去哪里?”
“我看南国风光甚好,意欲借滞留在此期间好生逛一逛。”
“洪教主已决定任命你为少师,你还要走吗?”
“给我太师也不要,天门不热衷官场,也做不了官。”
功名利禄诱惑不了天门,这就不好办了。宋得明想了想,书道:“我劝你识趣些,别太任性,否则,只怕你能出得了金田村,也逃不掉‘拜上帝会’教众之手。”
“你就不怕天门不给你消灾之法吗?”
“不怕,你这句话写得好,”宋得明用笔杆指了指天门刚写的那幅字,书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如今‘太平军’的所有事宜,宋都替‘太平王’预备齐了,宋纵死无憾。”
宋得明故意拿话试探天门,看他的偈语究竟是真是假。
天门听到“太平军”“太平王”等称呼,知道宋得明是有意泄露给他,心里不由悚然一惊。
怪不得昨天洪秀全在戏台上,大肆宣扬什么太平盛世,教众高呼什么太平,天国。看来洪秀全已把国号王号全拟定了,正在励兵秣马,等待时机树旗举事。
他们要定在哪日谋反呢?道光皇帝病重,惠亲王正在回京途中,两个阿哥尚末参与朝政,两广官员疏于防范。一旦“拜上帝会”起兵谋反,岂不势如破竹,打个朝廷措手不及。
天门答应过惠亲王,拖住石达开,延缓“拜上帝会”合军。但据眼下的形势看,洪秀全极有可能撇开石、杨二人,选择清兵薄弱的地方,轻骑精进,突然发起攻击。那时,攻城掠地,一举拿下几个城池,然后通告天下,公开反清。
朝廷要出兵平叛,自然对广西境内所有的帮会都不利,石达开和杨秀清为自保,只能去投洪秀全,共同抵抗清兵。
天门不敢再想下去了,他能想到的,必定是宋得明每日琢磨的。宋得明欲“青史留名”,当然要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绝不容计划有丝毫闪失。
当务之急是弄清他的详细计划,这个很难,只有留下来慢慢筹谋。
宋得明见天门沉默,书道:“朱先生已更名为‘洪大全’,从此世上再无‘朱九涛’,你不想从此世上再无‘邵天门’吧?”
这个朱九涛,竟连姓名也改了,洪秀全给了他什么承诺呢?还是以死相逼?怎么叫这个名呢?一连串的疑问涌出来,天门悟得很快,马上醒悟,暗暗佩服宋得明高明。
洪大全,洪秀全,一字之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人呢!这是要让朱九涛做洪秀全的替身啊,事败由“洪大全”替死,事成世上再无“洪大全”。
宋得明这条毒计,左右是要朱九涛的命,若他稍有不从,岂能逃得过宋得明的毒手。
天门感到了阵阵寒意,却嬉皮笑脸问:“宋先生要为我改个什么名?”
“你改什么名?”宋得明将便笺推给天门看:“自今日起,金田村方圆十里,无论何人,只许进,不许出,违令者,杀!”
“你要杀天门还不容易,何必临时立法。”
“你是铁了心寻死吗?”
“不是天门要寻死,而是你在寻我。”天门就坡下驴,说:“天门只所以执意要走,是怕宋先生记恨于我,留在这里早晚被你暗算。既然走也是死,留也是死,我还费那周折做什么。”
“还记着半年前初见面时的事情?”宋得明书道:“论起你对我使的那些坏,半年前杀你没错,现在留你有用,因此你大可放心,只要你对‘太平王’忠诚,只要你对我言听计从,我会拿你当亲儿子待。”
天门心里冷笑不已,我非朱九涛,是非不分,不忠不孝,把祖宗的都卖了。
“宋先生这样说,天门就放心了,只是请洪,‘太平王’收回成命吧,我不做什么少师,在他身边做个侍从就够了。”
“这是‘太平王’对你的恩宠,别不识抬举。”
“天门得罪了道光,被流放到广西,若再得罪了‘太平王’,会被流到哪里呢?该不会把我遣返回涿州吧?”天门开玩笑说。
宋得明瞪了他一眼,书道:“该说了吧?我究竟有何灾咎?”
“你头顶悬剑,背后倚刀,还用问我?”
宋得明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宝剑,疑道:“我不懂风水,你直说吧。”
“与风水并无多大关系,你思虑太多,夜不能寐,形神不合,体弱气虚,三日内必有一场大病。”
“有些道理,我这几日已有觉察,常常心悸失神,食欲不振,尤其健忘最甚,有些东西一撒手便找不到了。”宋得明提起笔,歇了歇,接着写道:“我以为是年事已高,运到此处该向下走呢。”
“什么年事已高,你才多大。”天门见说中他的病情,笑道:“宝剑再锋利,时时露于外,日久必锈;才思再敏捷,只懂用不懂养,终将耗尽。”
“说的好,我三日后会生什么病?用什么法子能避过去?”
“你这病轻则卧床不起,手脚如缚,一个月内无法行走提笔……”
天门说着偷眼去瞧宋得明的反应。
宋得明果然着急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抖动不停,笔端一点薄墨竟滴到了桌上。
这定是心里藏着要紧事,听到一个月不能用笔说话,心里恐慌,因此才有这种表现。
天门想,如此看来,“太平军”举兵造反当在一个月之内。
宋得明好不容易稳住手腕,书道:“接着讲。”
“重则,宋先生还记得韦符吗?对,就和他当年的病一样,神智不清,大小便失禁……”
宋得明的脸刷得变成了生宣白纸,颓然倒在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