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设宴,预先做足文章,几个人协同作战,攻防有序,朱九涛和天门羊陷狼群,哪里招架得住。
朱九涛醉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天门虽滴酒未沾,却管不住朱九涛的嘴,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拦阻,只能坐在一旁干着急。
洪秀全见火候已到,支开韦昌辉,撤酒杯换茶盏,与朱九涛开怀畅叙。
洪秀全问一句,朱九涛答两句,甚或三句五句,直把所知道的细枝末节说透才住口,生怕有所遗漏。
一盏茶工夫,将他与洪秀全别后的经历全都和盘托出。
天门在一旁摇头苦笑,知道再挽回,索性回房歇息。
江晨跟出来,道:“天门,不如我们在月下走一走,赏赏金田村景。”
清冷的冬夜,有何好欣赏的,天门满腹心事,本欲拒绝,想到江晨可能有话要说,便应下来,两人并肩向院外走去。
半年前两人在此初次相遇,因生死关头,顾不上多说话,江晨一直惦记着寻个机会,好好问一问若兰的情况。
他和若兰,虽然隔着世仇,若兰又害他身残,流落异乡,可他们毕竟夫妻一场,他恨不起来若兰,不仅不恨,反而时时想起她。
村里的夜晚很寂静,偶尔有几声狗叫,撕破夜空。
默默走了一阵子,江晨道:“天门,令堂可好?”
“天门出来快一年了,居无定所,不通书信,怎知家中情形。”
江晨一句话,让天门不胜伤感,停住脚步,眼望北方,喃喃自语:“爹,娘,响地,天门想你们啊。”
江晨也不禁难过起来,道:“不知我那可恨又可怜的父母如今怎样了。”
天门怔了怔,意识到江晨并不知家里的变故,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
江晨问道:“天门,你应该知道的吧?若兰与我家的官司,究竟是何种结局?家父能否留得一命?”
“这个,那桩官司牵挂的官员甚多,道光异常震怒……当然要严办,因此……”
“你不要说了,我明白啦,家父所犯的罪,死有余辜。家母怎么样了?”
天门摇了摇头:“你不要太难过,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江晨哽咽了,仰天长叹道:“这哪是命啊,全是因为造孽太深,老天报应啊!”
“你恨若兰姐姐吗?”
“我有何理由恨她?若不是家父糊涂,凭她的家世,她又是那样的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她的一生该是多么美满幸福?我们家欠她太多,这一世还不清,只有来生再还她。”
“来生在哪里?谁又能看得见?何不珍惜今生?”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可以去找回若兰姐姐,再续前缘。毕竟你们有过夫妻之实,而且据我所知,并未解除婚约。”
“我们虽有婚约,也曾明媒正娶,其实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从未行过夫妻之事。只因我不甘心做空头丈夫……若兰才对我下狠手。都到了这般境地,还如何再续前缘?”
“你们真没有做过夫妻间的事情?”
“若兰心里有恨,嫁给我只为复仇,她肯让我弄脏身子吗?”江晨悔恨交加:“都怪我愚蠢,没有早些察觉她的心事,否则……”
天门愣了片刻,心里忽得一痛,神情黯然道:“我误解了她。”
“你误解她什么?”
“没什么,你可知道她如今怎样了吗?”
“快说,她怎么样了?”
“她出家了。”天门说:“你们两家的恩怨已经了结,你们两人一对苦命人,天门认为,你应该去找她,重新开始。”
“怎么可能?这可是世仇。”
“你若不恨她,便有可能。”天门说:“我瞧得出来,若兰姐姐摔伤后,你为她寻医问药,不辞劳苦,她已对你动心。我想,苦兰姐姐虽报了家仇,可她的心依然无法释怀,或许,她还会为伤害了你而后悔呢。”
“真的吗?”江晨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道:“只怕没机会了,我入了‘拜上帝会’,再难脱身。”
“未必,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
两人谈得甚是投机,直到鸡叫头遍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朱九涛醒来,直嚷着头疼口干,天门说:“你将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岂能不口干。”
“坏了,我昨晚是否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莫急,稍待片刻你就知道了。”
果然,很快洪秀全就派江晨来请朱九涛,说有要事相商。
朱九涛拉着天门同去,两人走到洪秀全的书房门口,江晨笑着拦住天门,道:“邵公子请留步。”
天门站下,提醒朱九涛:“朱先生,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我说过什么话?昨晚一醉,全忘了。”
天门附耳窃语:“若洪教主留你,便拿做‘总教主’的话应对。”
“说来说去,还是我的主意,你这一晚没想出好法子吗?”
天门心说,你这张臭嘴,一通胡吣,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江晨进去通报,洪秀全迎出来,热情地挽了朱九涛的手,道:“这里简陋,不知朱兄昨晚歇息得可好?”
“好,檀香熏室,花床锦被,怎么不好,美中不足的是,缺一个暖被窝的软玉儿。”
“哈哈,只要朱兄有耐心,将来何止一个娇娘美妾。”
两人说笑着落坐,小丫头献上茶,退出去,随手关上门,屋里只剩下了洪、朱二人。
“洪兄,什么事要如此谨慎?”
“当然是顶重要的事。”
洪秀全呷了口茶道:“朱兄尝尝此茶味道如何,这可是嘉庆二十五年所制的贡茶,原是专供道光登基庆典所用,今日我们讨个彩头,开了此茶……”
“慢着,慢着,洪兄,专供皇家的茶食,你是如何得到的?”
“当年云南茶农冒死私藏一块,三年前被我得到……这里面有许多传奇故事,说来且需些工夫,今日不谈此事。”
“洪兄果然有彩头,既得天神附体,又得御用之物,看来兄离龙庭皇位不远了。”
洪秀全听出他的话里含着揶揄,笑道:“朱兄此言差矣,洪某可没这个福分,你是明皇后裔,若果真是灭了满清,能做皇位的非你莫属。”
这个高帽虽虚无飘渺,却令朱九涛十分的受用,他回以微笑,端起茶盅,轻轻抿了一小口,含在嘴里,闭上眼睛咂了片刻,吞下肚中,道:“果然好茶,沾唇微苦,入口生香,过喉甘醇。不枉六十年老汤,果然不同凡响。”
“朱兄真是懂茶的人,但愿我们的事业如这老茶,先苦后甜,醇厚绵长。”
“洪兄的话我又不懂了,何以是我们的事业?”
“朱兄,守着明白人不说糊涂话,洪某就直说了吧,我想请你留在‘拜上帝会’,我们齐心协力,共图大业。”
“洪兄是宿醉未醒么?朱某乃‘天地会’的‘大总理’,怎么能留在你这里?”
“洪某醒了,倒是朱兄醉的可爱,说出的话又令人可怜。”
“这是什么话?朱某有何用你可怜的?”
“也不全是可怜,更多的是替你不平。”
洪秀全不慌不忙,脸上却现出悲戚,道:“朱兄昨晚一席话,洪某才知你在‘天地会’受的那些个委屈。且不论你的皇裔出身,单凭你的学识谋略,怎么能寄人篱下,做一个挂名的‘大总理’?这也不说,你还深入官兵围剿之地,招兵买马,遭人暗算险些……唉,想起你受的那些苦,洪某怎能不肝肠寸断。”
朱九涛有些坐不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是被洪秀全扒去了衣裤一年难堪。
原来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丑,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只能听任洪秀全羞辱。
洪秀全却并无羞辱他的意思,而是一脸真诚,话也说得贴心贴肺:“朱兄,从前咱们在一起共事,你瞧不起我,我毫无怪你之心,这点苍天可鉴,我自知出身寒微,天性愚钝,与兄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如今,在一帮弟兄们的协助下,‘拜上帝会’渐成气候,如弦箭待发,但是无奈我才力不逮,无法驾驭,每思及此,彻夜难安。可喜的是,老天有眼,送你至此,洪某岂敢有违天意,因此决定让贤,请你来主持大局。”
“洪兄太自谦了,朱某可不敢鹊巢鸠占,你的美意我心领,但我已有归宿,请恕我万难从命。”
朱九涛想,真叫天门说准了,洪秀全果然要留我。说什么叫我主持大局,他自称上帝之子,早有割据一方称王之意,怎会将大方局面拱手让人。还不是和“天地会”一样,拿我当冤大头。
“朱兄,你不相信我的诚意吗?”
“怎不相信?你的话感天动地,便是铁石心肠之人听了也会心动,只是朱某已领了‘天地会’的差事,绝不能做朝秦暮楚的事情。”
“良禽择木而栖,怎能说是朝秦暮楚?”
洪秀全已知他的痛处所在,又拿“天地会”和“拜上帝会”比较一番,将“天地会”贬得一无是处,眼看着朱九涛有些心动。
洪秀全乘胜追击,道:“朱兄请放心,洪某绝不会学‘天地会’那般欺人太甚,我说到做到,你看这份文书上面写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