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中的不辞而别,打了天门一个措手不及,过后稍加琢磨,便懂了他的心思,当然也算出了他的去向。
对天门来说,段小中是走是留,无关紧要,因此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本就不希望留段小中在身边,多一个人多一份风险,他能管得住自己,未必管得住段小中,早走早安心。
管他去哪儿呢,只要不报官,给天门留足时间,等朱九涛的腿伤略有好转,便回广西。
可是朱九涛的腿伤实在太重,十天半月无法下地。天门身上的银子本就不多,加上他对钱财从不算计,出手大方,除去给朱九涛医伤抓药,还要蒸肉炖鸡为他补身子,没过多久,就囊空如洗,到后来连马也卖了。
天门陪着朱九涛,由秋到冬,一转眼就在广州羁留月余。天门担心石达开那边日久生变,便筹划着尽快赶回去。
朱九涛已经可以下地,但伤筋动骨一百天,长时间的走动仍不能够,要想行动,须得雇辆车才行。
既已决定回贵县,就得和朱九涛摊牌。
天门试探着问朱九涛下一步的打算。朱九涛道:“阿弥陀佛,贫僧是出家人,无牵无挂,来去自由,不需考虑今后的事。”
“朱先生,还要继续假扮僧人吗?”
“啊,你,你怎知贫僧的俗姓?”
“天门就是为你而来,怎会不知朱先生的底细。”
“为我而来?邵公子究竟是何来头?”
“贵县石达开,人称石相公,他的美名想必先生早有耳闻吧?”
“贫僧听说过石达开一些事迹,他为人豪爽,年少有为,在贵县颇有声望。邵公子是他什么人?”
“天门是石相公的义弟。石相公祖上为大明朝的忠臣,明亡身退,归隐深山。家训诤诤,世代与满清誓不两立。他有意以七尺之躯,一腔热血,恢复汉家江山,因此才委托天门,请先生去贵县主持大局,共谋大事。”
石达开的祖籍广东,祖上在明朝做过什么,天门并未曾问过他,为了取得朱九涛的信任,便信口编个故事。
“他不是入伙‘拜上帝会’了吗?难道要自立山头?他的力量可不够,广西有两大帮派,无论‘拜上帝会’还是‘天地会’,他们的势头正如日中天,岂有石达开的立足之地。”
“元朝末年,红巾军韩山童、刘福通起义时,郭子兴也是另起炉灶,而令祖朱元璋仅在郭子兴帐下听令,后来呢?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多少英雄归尘归土,只有你们朱家坐了江山。”
“阿弥陀佛,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邵公子救朱某一命,朱某自会铭记于心,容来日相报。”
“先生也救过天门,我们两不相欠。我今日便回贵县,是走是留,请先生斟酌吧。”
朱九涛犹豫起来,这些日子奔走辛劳,所获了了,还险些丢了性命,已令他信心丧失殆尽,毫无再拉队伍的欲念。
天门与他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卖马当衣,精心照料,让他感激不尽,同时也心生依赖。天门说要分手,他竟有些不舍。
“邵公子,不瞒你说,朱某已被‘天地会’推举为‘大总理’。要说反清复明,‘天地会’才是最具实力和威望的。不如你随我去入伙,做朱某的心腹副手,将来万一成事,封侯拜相少不了你的。”
“原来先生早已做了‘天地会’的首领。”
这是天门不曾料到的,朱九涛既做了“天地会”的“大总理”,凭“天地会”的声势,石达开哪可与之匹敌。再劝他去贵县,定是白费口舌,不如先假意答应他,等到了广西境内再想办法。
天门说:“好啊,既然你有好去处,我何不移步就梯,坐享其成。”
朱九涛没想到天门如此痛快,当即大喜,道:“我们几时动身?”
“现在就走,只是依先生的身体状况,须得雇一辆车子。”
“正是这话,有劳邵公子啦。”
“天门不怕辛苦,只是身上分文皆无,而且尚欠客栈一些房费,这个可不大好办。”
天门见过朱九涛在袜筒里藏过一张银票,不知数目多少,便想全给他收缴上来,以便进了广西好让他听自己的摆布。
这些日子,全是天门一人在筹措银两,朱九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故作糊涂,从不主动过问。
他有自己的小算盘,虽说曾救过天门,天门知恩图报,也救了他,且侍候他这么久,算是仁至义尽了。但是他的腿伤并未完全痊愈,若哪日天门丢下他走了,他拖着伤腿没有银子可不行。
朱九涛在床上盘起腿,脱下袜子,从里面掏出银票,递给天门道:“没钱怎不早些开口,朱某这里还有五十两银子。”
天门接了银票,去柜上见客栈掌柜的。他早已打听好去贵县的路线,也知道客栈承揽雇人雇车的生意,
天门不说去广西,只说到郁南县去谈生意。掌柜的见他熟门熟路,并不怀疑,当即开出十两银子的车费。天门讨价还价一番,讲到九两,加上拖欠的住店费用,一共付清十六两银子。
天门揣好剩下的银子,回房收拾行李,扶上朱九涛,上了马车,离开了广州城。
来广州之前,天门答应过余太太,办完事回石碾子一趟,带走秋芬。但他已算出段小中偷偷跑了回去,他再回去反而尴尬,因此并不打算绕道石碾子。
广州离郁南五百里地,七八天的工夫便到了。郁南再往前便是广西境内,天门拿出二十两银子,要车夫送他们去贵县。
那车夫脸上立时变色道:“爷,别说二十两银子,你就是给二百两银子,小的也不敢进广西。”
天门和朱九涛两人,轮番相劝,磨破了嘴皮子,车夫仍坚决不从。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车夫等着往回赶路,心内焦急,不由分说将车上的行李拖下来,丢到路旁道:
“广西到底是匪,两位爷愿意去送死,小的不拦着,可是别小的去垫背,小的上有老,下有小,还想多活几年呢。”
“请小哥小心,我们在广西,黑白两道通吃,绝不会让你少一根汗毛。”
天门将所有的银子都掏出来,托在手上,说道:“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还有一个伤者,你把我们丢在这里,于心何忍!”
朱九涛渐渐失去了耐心,趁天门与车夫交涉,绕到车夫身后,扬起拐杖,狠狠击向车夫的后脑勺。
车夫猝不及防,应身倒地。天门惊得大喝一声:“朱先生,你做什么!”
天门上去抓住拐杖,推了朱九涛一个趔趄,俯身去扶车夫。
朱九涛冷笑道:“广东人没个好东西,个个该死。”
“你曾出过家,好歹算半个僧人,怎能做出这种歹毒的事情。”
朱九涛爬上马车,手一抖缰绳,嘴里说道:“你想做好人,自去做吧,贫僧先走一步啦,驾!”
马儿一惊,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天门见朱九涛要撇下自己,急忙将手上的银子尽数丢给那车夫,紧跑几步,追上马车,爬了上去。
朱九涛哈哈大笑道:“你还要拉着朱某做一番大事业,凭你这妇人之仁,怎可成事。”
天门惊魂未定,趴在车上半天才缓过来,瞧着洋洋得意的朱九涛,不由暗自惊悸,没想到这个混蛋如此没人性,今后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进了广西境内,离贵县还有数百里地,离“天地会”的总舵更远,走到半夜,前面有一村镇,朱九涛想要打尖。
天门说:“所有的银子都给那车夫了,如何打尖。你把车子停在路边,将就一晚吧。”
“你怎么如此愚蠢,朱某差点让广东人害死,抢了他的车马又能如何,并解不了我的心头之恨,为何还要给他银子。”
天门不愿理他,推说自己不会驾车,也不替换他,只坐在车里琢磨怎样才能灭灭他的戾气。
朱九涛兀自在前面喋喋不休,指桑骂槐。
天门终于忍不住了,说:“朱先生,前面有一片树林,就在那里歇息吧。”
“还饿着肚子呢,便是挨过了今晚,还有明日呢!你这个糊涂蛋,朱某让你害苦了!”
两人将马车停进树林里,天门从车辕上解下马,拴到树上,归拢了些落叶去喂马。
“别光顾着畜牲,我快饿昏了,两条腿也疼得紧,你快想些法子弄些吃的来。”
朱九涛一是认为天门会随他去“天地会”,到了那里要依靠他;二是仍心疼他的银子。因此说话硬气了许多,再不像在广州城里时客气。
天门说:“我瞧着不远处便有人家,你等着,我去讨些吃的。”
说着牵了马要走。
朱九涛上前拉住缰绳,道:“慢着,你别是要丢下朱某,自己跑了吧。”
“朱先生,你把天门当成什么人啦!我要丢下你,在广州城便不管你的死活了。天门对一个陌生的车夫都心怀仁慈,怎能忍心弃你于荒野。我还要等着将来你给我封侯拜相呢。”
朱九涛听天门说得极有道理,才松了手。
“快去快回,广西可不太平,朱某怕有坏人前来骚扰,我一个人可不好对付。”
天门在心里冷笑,哼,你便是最大的坏人,还怕什么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