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乡亲押着桂二离开余家,天门等人走下楼来。
只见余太太手里拿着念珠,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脸上似仍有泪迹未干。
虽然桂二死不足惜,可她毕竟开了杀戒,作为终日吃斋念佛之人,她心里的痛苦可想而知。
天门轻声说:“余先生,您不要太难过,刚才您不是说了嘛,送他们到极乐世界去。桂二这种人,活着祸害百姓也是一种自苦,死了却是脱离苦海。于开山众乡亲,于桂二,您都是做了一件大善事。”
余太太苦笑道:“老身不是为他难过,是为天下百姓难过。风起青萍之末,连石碾子这样幽闭的地方都不太平了,整个国家还能太平吗?百姓们还能太平吗?我们能杀一个桂二,别处的老百姓就能杀十个桂二。桂二该杀,造就桂二这种人的是谁?是庙堂上的那些大人们啊,他们更该杀。这个国家烂透了,是到了该出又一个朱元璋的时候了。”
“余先生所虑的是,想必那些高居庙堂的大人也会有所察觉,或许用不多久,朝廷便能有革新的举措,来扭转乾坤吧。”
“但愿如此。”
这一天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落山,一抹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
傅忠信背着鼓鼓囊囊的褡裢,哼着小调进屋。
屋里所有人都静静地坐着,气氛十分的压抑。
“天都黑了,怎么不点灯?没灯油了吗?幸亏老傅我想得周到,买了上等的菜籽油。”
傅忠信边说边朝外掏采购的东西,很快堆满了地。
“大妹,烧饭了吗?饿死我了……”傅忠信自说自话,半天没人搭话,才觉出不对,“咦,你们都怎么啦?死人了吗?都哭丧着脸。”
余太太道:“天黑了吗?秋芬去烧饭,吃过饭乡亲们还要来开会议事,你们都去山上避一避。”
天门道:“余太太,我们用过饭就告辞。天一明桂家肯定要报官,差役们少不了来此查问。”
“怎么了?我买了这么多酒肉,不住下去啦?又要连夜赶路吗?”傅忠信说。
石珞道:“傅大哥,我们杀了四个乡兵。”
“啥,你们杀了四个乡兵,就凭你们?老傅我才杀一个,你们有如此厉害?”
余太太道:“你们果然身负命案,为躲避官府才逃到这儿来的。”
傅忠信知道自己说走了嘴,赶紧躲上楼说:“我走了半天山路,累极了,再赶路可走不动,须得先上楼歇一歇。”
天门说:“余先生,天门不必瞒你,我们是‘拜上帝会’的,段爷前几天还在官府当差,为救我们,杀了韶州知府,我们想在此暂避一避,然后回贵县。”
“老身已经猜到了。”
“我们给您,给乡亲们添麻烦了。不过您请放心,只要乡亲们能一口咬定没见过桂二等人,官府拿你们毫无办法。”天门说。
“这个不劳邵公子多虑,老身自有应对之法。”余太太道:“出了这种事,你们是应该尽快离开石碾子,不过老身有一事相托,请邵公子务必答应。”
“余先生请讲。”
“你们把小女带走吧,这地方虽没了桂二,但肯定会有桂三,桂四,老身岁数大了,保护不了她,也不能误了她一生。邵公子若有心,出去后给她找个好婆家,老身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姆妈,您说什么呢,女儿是不会离开您的。”
“傻孩子,你都多大了,再不嫁人就嫁不出去啦。”
“女儿不嫁就是,女儿还要给您养老送终呢。”
“姆妈的话都不听了吗?我在石碾子,还有些人缘,你放心吧,生有人养,死有人送,不会像桂二,暴尸荒野的。”
秋芬哭成泪人儿,死活不同意余太太的意见。
石珞道:“余先生,您随我们一同走吧,我们贵县和这里一样,有山有水,没有乡兵骚扰,您在那里可以安度晚年。”
“丫头,老身是石碾子的族长,你见过哪个领头羊丢下羊群的。”
石珞扯了扯天门的衣袖,让他出面相劝。
天门摇了摇头。他知道劝也没用,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大难来时,秋芬岂可舍弃母亲而去。
段小中忽然说道:“我留下,此事因我而起,万一官府追查过来,我投案就是。”
秋芬深为感动,道:“段大哥,你是陌生人,你不能留在这里。”
余太太道:“都不要争了,秋芬,快去烧饭,用过饭你们都赶紧离开。”
石珞拉了秋芬出去准备饭菜,天门说道:“余先生,这个当口,要秋芬离开您,她怎能从命。此外,若村里人发觉秋芬走了,定会人心惶惶。依天门之见,秋芬可暂留在村里,过个十天半月,风平浪静后,我们的事情也办妥了,再来接她,您看如何?”
“你们还会回来吗?况且那时她若仍执意不从又该怎么办?”
“余先生放心,天门说到做到,一定会回来的。”天门说:“那时天门自有办法令她心甘情愿离开石碾子。”
“好吧,老身听邵公子的。”
天门等人匆匆用过晚饭,别过余氏母女,离开石碾子,秋芬恋恋不舍送出很远。
段小中由涿州到京城,再由京城到两广,独身一人,孤单冷清,忽在石碾子受到秋芬一番体贴关照,体味到了女人的温柔,家的温暖,短短两天的时间,便对秋芬产生了好感和依恋。
他想表白心迹,却张不开口,此时离别,前路吉凶难料,更不敢去乱秋芬的心,瞧着黑暗中秋芬有些落寞的身影,欲言又止,终于狠狠心转身。
天门看在眼里,慢移脚步,轻声问秋芬:“秋芬小姐,你看段爷这人怎么样?”
秋芬眼睛追着段小中,随口答曰:“好。”
“只这一个字么?你喜不喜欢他?”
秋芬难为情起来:“邵公子,你说什么呢。”
“天门的意思是,你要真心喜欢他,我便保个媒,过些日子,我再把他拉回来,成全你们的百年之好,若你没有这个意思,我们便一去不回头,从此你们再无缘相见。”
秋芬低头语。天门装作失望,拱手道:“秋芬小姐,你多保重吧,告辞啦。”
秋芬见天门要走,急急地说:“有劳邵公子啦。”
天门哈哈大笑,冲她挥手说:“秋芬小姐,请回吧,一切包在天门身上。”
天门追上段小中等人,石珞道:“你和秋芬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不过是嘱咐她几句话。”
傅忠信牢骚满腹道:“劳心费力背回一大包酒肉,一口没吃上,又要逃命。天门,我们是不是烧错了香,得罪了哪尊神,才被惩罚受这种苦难。”
段小中最不愿离开石碾子,当即表示赞同,道:“是啊,邵公子一向神机妙算,为何连自己的吉凶祸福都算不准呢?”
天门懒得答理他两个,一路在山林里穿行,一路琢磨着如何去广州寻到朱九涛。
“天门,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舍不得秋芬?”
段小中听石珞说出这种话,联想到刚才天门和秋芬说了半天悄悄话,顿时吃开了干醋,狠狠踹了身旁一棵樟树一脚,惊飞树上一只夜猫子。
傅忠信道:“段爷,你做什么?小心把腿再伤了。”
“伤了好,省得叫人蹓牲口似的,牵着满山跑。”
天门仍是不理,只管朝山顶爬去。
石珞亦步亦趋,紧紧跟着天门道:“段爷吃醋了。”
终于爬到山顶,天门停下来,揉着腰肢说:“这趟差事太辛苦,回去后得叫大哥弄架象牙床犒赏我。”
“世上真有象牙床?”
“没有才珍贵嘛。”
傅忠信连拉带拽,牵着一匹马在前头走,段小中在后面赶着另外两匹马,喘着粗心走上来。傅忠信道:“天门,我们这是去哪儿?翻过山就又回广东地界啦。”
“是有些麻烦,我们要找的人在广州城里,这一路关卡重重,如何过去呢。”
“我们去广州城里?那何必绕这一大圈子,跑到石碾子呢?”
“没有石碾子,哪来这许多收获。”天门笑看石珞。
石珞当他说的是两人之间的隐秘事,羞红了脸,躲到一边不言语了。
天门又说:“我们四人同行太惹眼,到了山下,寻着大路,傅大哥和大妹先回贵县,天门与段爷去广州便是了。”
“那可不成,我受命保护你,若出了闪失,我可担待不起。”傅忠信道。
“有段爷在,我不会有闪失的。”天门说:“莫山被杀一事,天门料想官府仍在追缉逃犯,我们是北方人,官兵不会太注意我们。”
天门判断惠亲王为保护段小中和他,便是下令通缉杀莫山的凶手,也绝不会将线索引到他们身上,因此才作出这个决定。
“韶州的官兵认得你们两个……”
“我们为何要走韶州,你们放心吧,天门心里有数。”
石珞没想到天门会突然改变主意,丢下她和傅忠信,很不情愿地说:“你别想丢下我,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