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如林这几日一直在宫里忙活。
太后大寿,鸿胪寺严阵以待,人人都揣着小心,生怕出了纰漏。
邵如林是主持宫中仪规的少卿,最是操心。虽然这项工作每年都少不了操持几回,可是今年不同,内忧外患,君臣忐忑,手上办着喜事,心里怀着沉重,脸上挂着笑容,眼里含着疑虑。
东南沿海,各督府加上钦差林则徐,一天一个奏折,全是奏报军情民意的。太后宫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筹划的都是如何要寿诞办得体面。皇上左手批奏折,右手管后宫,忙乱之中,性情大变,一个不爽,轻则斥责,重则赏板子。
穆彰阿善于揣摩圣意,此时也乱了方寸,一会儿要一切以太后寿诞为重,其它开支能省则省;一会儿又要军情当前,寿诞尽量缩减铺张,但要办得好看,不能叫太后觉察出与往年不同。
鸿胪寺上下被支使得团团转,祝寿方案做了改,改了再改,变来变去,弄得怨声载道。
鸿胪寺卿大人黄爵滋,素来看不惯穆彰阿颐指气使的作派,对邵如林道:“鸿胪寺有鸿胪寺的办事章法,太后寿诞尽可循例去做,不要管谁来指手划脚。”
黄爵滋为人刚直不阿,在朝中向来以敢言著称,禁烟之事就曾直言进谏,是为数不多的强硬派。
邵如林很是钦佩黄爵滋,两个人都与林则徐是挚友,有共同主张。在鸿胪寺,黄爵滋最信任和倚重的只有邵如林。
好歹把太后的寿诞办完,皇上不褒不贬,他心思不在这,顾不上。太后也没说什么,局势紧张,皇上为国事殚精竭虑,还能分神尽孝,她已知足。
太后寿诞结束后,各方都无异议,黄爵滋放松下来,对邵如林道:“雨山兄这些日子辛苦,浙江的同年新送我一些碧螺春,不妨到寒舍品茶小叙。”
邵如林自然乐意,两个人两顶轿子,一路奔黄府而去。
到了黄府,邵如林才知道,黄爵滋还请了林则徐的大公子林汝舟。
林汝舟,字镜枫,去年新晋的进士。林汝舟俊逸清雅,饱读诗书,谈吐不凡,颇有其父风范。
三人在黄爵滋的书房就坐,丫环敬上香茶,邵如林小抿一口,连称果然好茶。
黄爵滋道:“茶好须看由谁来品。”
邵如林道:“茶好还看与谁一起品。”
三人相视大笑。
汝舟恭敬地道:“家父前日来信,让我代向二位尊长问好。”
黄爵滋邵如林二人回谢。黄爵滋道:“镜枫贤侄,令尊大人近来可好,在广州还住得惯吧?”
“回叔父话,家父一切都好,只是对南方饮食稍感不适,现在也已习惯了。”
邵如林道:“少穆兄非骄奢之人,一心忧国忧民,对待自己向来疏忽,贤侄多去信提醒才是。”
汝舟道:“是,愚侄记下了。”
黄爵滋道:“近来南方的传闻不少,听说英国人为禁烟的事要大动干戈,不知少穆兄在信中可有提及。”
“家父有提到过,也已令沿海关隘做足准备。只是军政两方意见不合,掣肘颇多。家父不仅忙于与英人交涉,整肃市场,还要调和地方矛盾,甚为头疼。”
邵如林道:“少穆兄在南方少有臂膀,几乎是孤军奋战,处境实在另人担忧。”
黄爵滋道:“大清国是主,英国人是客,英人要开战,须经万里海疆,长途跋涉,凭大清国的实力,只要同仇敌忾,定能拒敌。怕得是到时人人自危,人人自保,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啊!”
汝舟道:“这正是家父忧虑之处。”
邵如林道:“恐怕这也是圣上所担忧的。”
黄爵滋道:“大清国多年不战,将士懒惰,士气不振,军营腐败成风,朝中大臣多半畏敌,一旦开战,吉凶难料。”
邵如林道:“若圣意决然,誓死一战,畏敌情绪或可喜欢转圜。”
黄爵滋道:“圣意难测,不说也罢。”
邵如林道:“圣意在局势变化,若是少穆兄能首战告捷,既可打击敌方士气,又能令圣意坚决,倒不用担心庸人扰政。”
黄爵滋道:“雨山兄对敌我形势真是洞若观火,镜枫贤侄可转达令尊大人,请他斟酌。”
汝舟道:“二位叔父所言极是,愚侄即刻致信告知家父。”
黄爵滋道:“喝茶喝茶,我等闲臣怎么操心起军机大事啦。”
邵如林与汝舟会意,换了舒服的坐姿,一心一意品起茶来。
黄爵滋道:“雨山兄,我近来忙于太后寿典,对你的事疏于关心。听说你家里有些麻烦?”
“劳烦兄长惦念,愚弟今年犯小人。”
汝舟道:“侄儿也有听闻,说是叔父开罪了兵马司副使韦符,侄儿想这不至于,叔父为人谦和,一心向善,从没听说过关于叔父只言片语的谬论,再者说叔父向来与兵马司没有交集,怎么会惹上韦符呢。”
邵如林苦笑道:“让二位见笑了,家中丑事,不足与外人道。”
黄爵滋道:“雨山兄见外了不是,愚兄与镜枫贤侄可是外人?雨山兄不妨说来听听,我们或可为你分析一二。”
邵如林道:“多谢兄长与贤侄关心,此事说来话长。”
邵如林隐下天门开天聪的事不提,只把如何收了庄若兰进府,韦符如何撞见若兰,樱红如何自缢,又如何叫若兰装疯事情一一详述。
黄爵滋怒道:“韦符真是混不吝,做出这等为人不齿之事。大家同朝为官,这点礼数竟也不顾,这便罢了,他是穆大人的义子,难道连穆彰阿的脸面也不顾吗?”
汝舟道:“韦符本是酒色之徒,有穆彰阿的权势罩着,加之在兵马司任职,一贯的飞扬跋扈,据传,他曾放狂言,满京城能横着走的只有他一个。”
黄爵滋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遇上这等下作小人,是雨山兄的不幸。可否托人在穆彰阿那里递个话,请他管束一下韦符。”
邵如林为难道:“穆彰阿与我已生嫌隙,怕是他早风闻此事,故意撒手不管也未可知。”
黄爵滋道:“这倒难办了。”
汝舟道:“韦符既是贪图若兰美色,如今若兰已疯,他应该不会再闹了吧?”
邵如林道:“闹是不闹了,只是若兰装疯一事,纸终究是包不住火,早晚要露出破绽,到那时他变本加厉才更麻烦。”
黄爵滋道:“雨山兄所虑极是,这件事不可大意,要尽快想个办法。”
汝舟道:“依愚侄之见,惟有调虎离山才是上策。”
黄爵滋沉吟片刻,道:“着啊,何止上策,简直是上上之策。韦符出京算得上一箭三雕,一是完全免除雨山兄后顾之忧;二是清除穆彰阿在京城的手眼;三是保得京城百姓不受祸害。”
邵如林道:“愚弟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调韦符出京谈何容易。”
黄爵滋道:“这有何难,他一个小小的副使,只要给他加官进爵,穆彰阿再想留他,也不好挡人前程。”
邵如林道:“道理是不错,可是为国家计,为百姓计,他这种人,到哪儿都是祸害,如何才能妥善安置他呢?”
汝舟道:“韦符是习武之人,当然是军营最适合他。”
黄爵滋起身在地上走了几走,把能动用的关系捋了一捋,很快想到一个人。他有个同乡张伯允,在领办漕运的事务,是个厉害角色。可以托他绕过穆彰阿,走吏部把韦符调过去。左右不过给韦符一个千总干,任韦符再跋扈,天高皇帝远,总能不显山不露水的收拾他。
想到这里,黄爵滋道:“好,我有主意了,这件事雨山兄不用再费神,我来办。”
邵如林大喜过望,一件令他寝食难安的难题,在黄爵滋这里迎刃而解,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邵如林起身一揖道:“有劳兄长,请受愚弟一拜。”
黄爵滋忙扶他道:“你我之间不用这样的虚礼。”
三个人又喝了会茶,邵如林和林汝舟始告辞,各自回府。
最让邵如林耿耿于怀的一件大事有了着落,他心里如卸下千斤重担般轻松,在轿子里坐了一会,忽然想到那日在贡院门前,邂逅过的两个晒太阴的老人。于是吩咐落轿,他要独自走一走。两个轿夫对邵大人的古怪举动早已习以为常,乐得轻松,把他放了下来。
邵如林走到贡院门前,在上次的墙跟前徘徊张望。天上依旧一轮明月当空,两位奇怪的老人并不在那里。难道换了晒太阴的地方?或者是神仙下来寻访凡间的疾苦?还是自己的幻觉?邵如林站在月亮地里,百般寻思不得正解。
邵如林背着手,继续缓步前行,贡院一转角,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左手牵着一个孩子,右手挎着一个包袱,迎面走来。细看那孩子,和天门差不多年龄,衣着单薄,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邵如林叫住老妇人,掏出一点碎银子给他道:“看孩子冻的,给他添件衣物吧。”
老妇人千恩万谢。邵如林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这么晚了你们可有住处?不如到寒舍将就一晚,明日再作打算?”
老妇人并不推辞,一面道谢一面牵了那孩子,紧紧跟在了邵如林身后。
一进家门,邵如林看见家里上下十几口人,全都没睡,叽叽喳喳乱成一锅粥。
天门道:“爷爷,爹让当兵的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