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像,那个时候乔氏会被喻二爷如何的感激,又会带给喻大爷何等的惊喜。
在这之前喻家一片愁云惨雾,可是喻大爷、喻二爷兄弟两个回了家,乔氏又有了好消息,双喜临门。原本盘旋在喻家上空的阴霾一扫而空,喻家古老的宅院,处处是勃勃生机。
“人人都高兴,连仆役、侍女都是喜气洋洋的。唯有我表面欢笑,心中却在流泪。我自嫁进喻家后便一直帮着你祖母管家,迎来送往,周旋亲朋,从来没有出过差错,长辈、妯娌谁不夸我?我一向出色,偏偏那回却……我不能回想,想起来便悔恼不已。我不怨别的,我怨自己,恨自己,小翕,我当初怎会那般蠢笨呢?”关氏低声跟静翕倾诉着,神情间满是痛楚和懊悔。
其实并没有人苛责关氏,是她自己不肯原谅自己。
一贯优秀的人若是反常失态,别人已经忘了,她还耿耿于怀。
静翕柔声安慰,“娘,您哪有蠢笨,根本没有!您当时挺着个大肚子,身子本就笨重,只有别人照顾您的,您哪能照顾别人?快别那么想了。您呀,是拿您自己和伯母比,觉着伯母行事果断,您却只会哭泣慌张,这么比可太不公平了。您想想,爹爹是您的夫君,却只是伯母的小叔子,爹爹遇险,伯母当然能镇静处理,您却是关心则乱呀!”
关氏目光柔和了些,叹道:“小翕这么一说,我心里舒服多了。小翕,你真是善解人意,冰雪聪明。”
静翕见关氏神色平缓不少,心中也觉松快了些。
她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从前我一直觉得爹爹对玲珑好,还心里不高兴,嫉妒过她呢。今儿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是有缘故的。祖父想必也是对伯母另眼看待的,玲珑出生之时,祖父特地为她取了名字,应该也是因为这个了。”
关氏眸色暗了暗,“你大姐和你出生的时候,你爹兴冲冲的去跟你祖父报喜,你祖父只是问了声‘是个丫头么’,之后便挥挥手,让你爹走了;玲珑出生的时候,你大伯父去报喜,你祖父却说,‘是个丫头,叫玲珑吧’,亲自给取了名。”
“原来是这样。”静翕笑着点了点头。
关氏见静翕并没有沮丧之态,不由的很是感动,“像我家小翕这样才叫懂事呢,半分不叫长辈操心!我家小翕,真是好涵养。小小年纪,知道三姐妹中祖父独独青目堂妹,根本没有不平之意,神色如常。”
“您夸我,怎么觉着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呀。”静翕取笑道。
“自卖自夸怎么了?我家的瓜就是好,秀外慧中,蕙质兰心!”关氏不禁笑了。
说笑着,关氏不再是苦大仇深的样子,静翕神色间也轻快多了。
玲珑被带到了一处简朴而宽敞的院子,“三小姐请”,童儿带她往正屋走去。进门之前她扫了一眼,只见房门上挂着匾额,上写“金石斋”三个篆体大字,字迹古朴苍劲。
进到屋里,只见喻大爷埋头抄录,喻二爷却陪着一位五十多岁的长者在看一个古旧的两耳四足方形青铜鼎。童儿恭敬的禀报,“三小姐到了。”那长者头也不抬,“她留下,你走吧。”童儿作了个揖,退了出去。
喻大爷头也不抬,喻二爷却冲玲珑眨了眨眼睛,意思分明是“别怕,叔叔在呢。”玲珑笑着点头,告诉他,“叔叔,我知道了。”
那长者身穿普普通通的黑色棉袍,相貌清癯秀雅,五官和喻氏兄弟有几分相像。这位,便是玲珑的祖父喻老太爷了。
玲珑往四周看了看,见这屋中放置着大小不等的古旧器皿,有鼎、铜铙、、编钟、鬲、簋、爵、铜尊等,满满一屋子古董。而祖父喻老太爷正在观看的方鼎,高得有一米多,长也得有一米多,气势雄壮。
“祖父是位考古学家呢。”玲珑心中惊叹,“这要是放在现代,他可以开个私人博物馆了!”
喻老太爷眼睛盯着青铜鼎,冲玲珑的方向招了招手,“丫头,你过来看看。”玲珑依言走了过去,随着他的目光,打量眼前这件古董。
“如何?”喻老太爷冷不丁的问道。
“商朝的吧。”玲珑也不大确定,有些犹豫,“这么旧,铭文又这么短。”
商朝青铜器上的铭文很短,到了西周,越来越长。
中国文字可以说就是这么个规律,古文短、言简意赅,现代汉语则越来越啰嗦。
喻老太爷有些讶异的抬眼看了看她,“丫头,你眼光真还不错。”这大概是他多年以来头一回正眼看自己的孙女,见眼前的小姑娘雪白粉嫩,眼神灵动,心里便有几分喜欢,目光中颇有欣悦之意。
玲珑甜甜笑,“祖父,这么高深的学问我可不懂,纯属瞎猜。这鼎很高,样子古旧,看上去雄浑凝重,和西周鼎器的典雅大不一样……”
祖父,这鼎是方的,和司母戊大方鼎很像,我瞎蒙的,真的是瞎蒙的。
喻老太爷“咦”了一声,“想不到我的孙女当中,会有你这样的丫头。”他高兴起来,笑道:“你想要钟鼎文闲章,这事不难,祖父哪天闲了,替你篆一枚。”
喻二爷一直在旁看着祖孙二人的情形,见喻老太爷答应替玲珑撰闲章,不禁冲玲珑眨了眨眼睛,偷偷伸出了大拇指。
小玲珑,你行啊。
玲珑忙道谢:“有劳祖父了。”喻老太爷脸上的笑容却忽地敛去了,皱起眉头,“你还没有板凳高的时候,在园圃前跑来跑去玩耍,高兴的咯咯笑。祖父闲来无事踱步,正好遇见你,你见了祖父,转身便逃,‘快跑,快跑’,迈着小短腿,一会儿功夫便没影了。丫头,你是看见祖父了,还是看见鬼了?”
春光明媚,小女孩儿在花圃旁玩笑打闹,看来倒也赏心悦目。可是她见了祖父便忙不迭的逃了,难道祖父很可怕么?
喻二爷吃惊,“真的么?”
一直专注抄录的喻大爷停下笔,抬头看向宝贝女儿。
玲珑呆了呆,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祖父,那时我有多高啊?”
您说还没有板凳高,我不大能理解,那到底是多高呢。
喻老太爷皱眉想了想,伸出手来比了比,“大概这么高吧。”他比在青铜鼎上,估摸着能有半米多将近一米的样子。
玲珑无语。
就您比的这地方,孩子估计也就两三岁左右。三岁前后的事您问我?我得记性多好,才能记得三岁时的事啊。敢情您也是位老顽童,而且您的记忆很奇怪,真和常人不大一样。您又不重视小孙女,那么多年前小孙女见了您就跑的事您却还记得,这算是考古学家的特殊记忆么?
“我那时候太小了,还不记事……”玲珑小声辩解。
“就是,还不记事。”喻二爷壮着胆子附合。
喻大爷放下笔,缓步走过来,“爹,珑儿是小姑娘家,胆子小。”
也不知他是在替当年的玲珑辩解,还是在替现在的玲珑说话。
喻老太爷大度的挥挥手,“你不记事,那祖父也不问了。丫头,你过来看看,这几个字可认得么?”喻二爷很有眼色的取过来一张宣纸,笑咪咪告诉玲珑,“这是金文。”
纸上写着四个奇形怪状的字,乍一看上去,玲珑一个也不认识。
金文又称钟鼎文,是大篆的一种,字形和玲珑所熟悉的现代汉字大不相同。
“无肉不欢?”玲珑问道。
她一个字也不认识,完全靠猜。
“无肉不欢。”喻老太爷点了点头。
是肯定的语气,也是满意的语气。
“蒙对了呀。”玲珑颇觉侥幸。
仔细看看,这四个字当中“无”字和“不”字还真和玲珑所认识的汉字有几分相似,至于“肉”字和“欢”字就差别很大,如果单独放出来,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认出来的。蒙都没法蒙。
喻老太爷欣然道:“你两个哥哥都对我这金石斋兴致缺缺,这四个字若让他们看了,一准儿是认不得的。幸好还有你。”
孙子孙女辈中竟然还有个能认识金文的,喻老太爷不免生出“后继有人”之感,微笑看着玲珑,神色很和悦。
玲珑既不忍心扫老人家的兴,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认识”,有些心虚的笑了笑。唉,如果告诉您我纯粹是蒙,您会不会很失望啊。
喻老太爷一高兴,格外大方,“丫头,祖父前日才得了两块尖尾双龙纹青玉璜,你过来看看。”走到桌案旁,打开抽屉,小心的拿出一个木质盒子。
玲珑走过去,只见这两块青玉璜一为深冰青色,一为浅冰清色,二龙的龙首分别朝向璜的两端,龙尾于璜的中部交错相叠,龙身饰卷云纹,制作很精细。玲珑心中便有些痒痒,“祖父,我能摸摸不?”类似的东西我前世见得多了,可那都是在博物馆里,在陈列柜里,隔着厚厚的玻璃呢。想要拿到手里看一看,哪里能够。
喻老太爷略一思忖,慷慨大方的点了头,“你摸摸无妨。”玲珑道了谢,小心翼翼的伸出了手,正要摸摸这青玉璜,喻老太爷想起件要紧事,“丫头,你没留长指甲吧?”玲珑忙伸手给他看,“没有呢,祖父,我不爱留长指甲。”
玲珑的一双小手白皙纤长,指甲是淡淡的浅粉色,平滑而有光泽,圆弧形,很短,每个指甲上都有奶白色的小月牙,很清晰,很可爱。
“很好。”喻老太爷满意的点点头,“丫头你不知道,我曾经重金购回一件西周的玉璧,珍贵的很。那时你姑母年纪还小,不懂事,吵着要看要摸,我被她吵的头疼,便依了她。谁知她留着长指甲,玉璧上被她用指甲划了一道!”提到这件往事,喻老太爷痛心疾首,“留长指甲做甚?真是愚蠢!”
玲珑伸手摸了摸青玉璜,只觉触手凉凉的,不觉好奇,“这便是所谓的寒玉了吧?摸上去是凉的。”她能摸到一件古董,心中很是高兴,随口说道:“男子力气大,打架可以挥拳头。女子力气小,要打架时可怎么办呢?留个长指甲可以掐人,何等便利。”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细细打量青玉璜,旁边的喻大爷却是嘴角抽了抽,喻二爷性子活泼,索性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