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人对洛阳王室有一种特殊的情怀，三百多年前，在戎狄骑兵毁灭镐京诸侯无人勤王的危难时刻，老秦人举族东进，非但一战歼灭了戎狄骑兵，而且为周平王东迁洛阳护送了整整六个月。周平王感念老秦人的力挽狂澜，将周王室的根基之地——关中盆地全部封给了老秦人，数百年流浪动荡的秦部族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一举成为一等诸侯大国。若论封地形胜险要，尚远远优于魏齐鲁燕四大诸侯。周平王册封秦国时，曾万般感慨的说了一句话：“周秦同根，辄出西土，秦国定当大出于天下！”
令人惋惜的是，自进入战国以来，洛阳王室衰落的只剩下大小七座城池，秦国也是越打越穷，土地萎缩的比初封诸侯时少了一半。两个先后崛起于西陲的老部族，都衰落了，都挣扎在生死存亡的边缘。
景监从安邑急赴洛阳，是接到了秦庄公的密函，告知他西陲大捷秦国危机消减，嘱他从安邑迅速去洛阳面见周王，看能否借出一批粮食和盐铁。目下的秦国，在山东战国和诸侯间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六大国限制本国商贾和秦国做生意，中小诸侯则迫于大国淫威，不敢和秦国做生意，这样一来，秦国所急需要的粮食、盐、铁、麻布等便出现了长期的匮乏。只有洛阳王室没有与秦国断了往来，残存着一缕先祖沉淀的情份。秦庄公的想法是：联姻的晋国，日后到真正的大战时，在向他求助，目下还不到时候。洛阳王室久无战事消耗，也无须向其他诸侯纳贡，多年积累也许还有些许剩余之物，能借多少算多少，好为抵御即将到来的六国进攻积蓄一点力量。
景监从来没有来过洛阳，传闻的三川形胜曾给他记忆中留下了天国般的洛阳王畿，留下了辉煌的王权尊严和无与伦比的财货富贵的印象。在魏国安邑时，他想象洛阳至少应当和安邑的繁华相差无几。今日，当他走近这座赫赫王城时，他几乎不相信眼前的城池会是洛阳城。作为一个军中将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古老的王权圣地果真会如此的衰颓破败。眼前的洛阳城，骤然之间打碎了他一个美丽的梦幻。顿时觉得空落落的。他颓然坐倒车中，沉重的叹息一声，眼中热泪无声的涌流出来。
景监的轺车按照礼仪，先行到接待使臣的国驿馆安歇。这座国驿馆冷清的像座破庙，蛛网尘封，满院荒草，好容易找到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吏，不管来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只是自顾嘶哑着苍老的声音高声道：“上大夫，樊余，他管事。”
樊余上大夫的名字景监倒是知道，就是这个樊余，三次以机智的说辞，化解了魏国楚国齐国觊觎洛阳的危机。有他理事，也许还有点儿用，景监一行便直径找到樊余的府上，樊余很是惊喜，洛阳王室既然还有使臣到访，说明天下还是有诸侯记得天子的，岂非大大的好事！樊余热情的安置景监一行在自己府邸住下，又在正厅为景监小宴接风。当景监坦诚奉上秦庄公书简并说明来意后，樊余沉思无言，半日才问道：“敢问秦使，一则，若有器物，如何运到秦国？二则，周若助秦，何以为报？”
景监回道：“回上大夫，这第一件事，我有魏国通秦的商贾令，可以以魏国官商的名义运达到秦国，第二件，秦国三年后加倍奉还，此间周室若有危难，秦国将决然勤王。”
樊余沉吟有顷，长叹一声道：“洛阳王室之政务，目下唯有太师颜率和樊余照坲。贵使已经看了，洛阳王城衰败破落，一班臣工无所事事，政荒业废矣。贵使既来，也是周室振作的一个机会，我即刻便知会太师颜率，明日樊余陪贵使晋见周王便是了。”
小宴后，樊余匆匆去找太师颜率商议，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樊余说，颜率太师赞同助秦，然他卧病在榻不能视事，樊余顺道察看了洛阳府库方才赶回。景监躬身大礼，连表谢意。
樊余道：“洛阳库囤积了十余万件旧兵器、一万辆老战车、十五万斛粮食。铁块不多，只有万余，青盐也只有一万三千多包。太师与樊余之意，每宗给秦国一半，如何？”
景监肃然正色拱手道：“我秦国素重承诺，定然不负王室！”
樊余郁郁一叹，苦笑道：“只要秦国能在王室危难时鼎力撑持，足矣。今日周王，何有他求？”
次日五更，景监醒来梳洗整齐穿戴妥当，准备和樊余进入王城，他是第一次晋见周王，尽管自己是秦国臣子，但天子在他心中依然是神圣尊严的。他心中感奋，不由走到院中，只见碧空如洗残月将隐，硕大孤独的启明星已经在鱼肚白色的天际光华烁烁。景监正待练一回剑术，却见他的随从总管黑林匆匆走来道：“大人，上大夫家老传话，晋见周王要到辰时方可，请大人安心歇息。”景监惊讶道：“如何竟到辰时？”
黑林笑道：“可能是这周王喜欢睡懒觉？”
景监低声斥责道：“不许胡言，这是洛阳。”
黑林偷偷做个鬼脸道：“谨遵大人命，我这便去准备车马。”
其实周王就是喜欢睡懒觉。
也难怪景监惊讶莫名。一昼夜十二个时辰，子时起点，正是夜半，鸡鸣开始，为丑时，黎明平旦为寅时，太阳初升为卯时，早饭时节为辰时，日上半天为巳时，日中为午时，日偏西方为未时，在饭为申时，日落西山为酉时，初夜为戌时。人定入睡为亥时，十二时辰中，卯时最重要。举凡国府官署军营，一日劳作都从卯时开始。官署军雷甚或作坊店铺，都在卯时首刻点查人数，谓之“点卯。”
对于国都官员和君主，事实上要开始的更早，所谓早朝，一般均在黎明寅时上下，遇到宵衣旰食勤政奋发的君主，黎明早朝更是经常的。至少七大国的君主，决然没有人敢到辰时才开始会见大臣。景监知道，秦国新君几乎是十二时辰中随时都可以晋见，入睡了也可以唤醒。如何这周天子竟然到卯时还不处置国事？在景监看来，周室虽然不在可能以天子职权统辖九州，但王畿土地至少还是相当于一个宋国那样的中等诸侯国大小，若君臣振作励精图治，安知不会有大作为？如何竟衰败颓废到大梦难醒的混沌状态？早起晚睡，已经成了秦国君臣的习惯，要景监此时在上榻，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了。他叹息一声，拔出剑来猛然劈刺。
辰时，上大夫樊余不急不缓的来了。请景监用过早膳，方各乘轺车向王城而来。
洛阳王城是洛阳城中天子的宫殿区域，当人们在洛阳之外说“洛阳王城”，指的是整个洛阳，走进洛阳说“王城”，那便是天子宫殿区域了。洛阳的天子宫殿有着独立的红墙，是一座完整的城内城。虽然红墙已经斑驳脱落，绿瓦已经苍苔满目，但那连绵的宫殿群落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扑朔迷离的灿烂，在无限的苍凉冷清中透出昔日的无上高贵。目下已是辰时，王城中央的大门还在紧闭着，高大深邃的门洞外站着一排无精打采的红衣甲士，手中的青铜斧钺显得笨重而陈旧。看见两辆轺车辚辚驶来，甲士们轧轧推开厚重的王城大门，没有任何盘查询问，轺车便淹没进深邃的王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