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陵道大战后,最感轻松的是秦国。
卫鞅当即对秦庄公提出,立即迁都咸阳。
秦庄公自然明白,迁都这样的大事,最要紧的是平定的时日,征用民力数十万,几乎是举国大动,再快也得一年半,没有一段绝对安全的时日,万万不能动手。目下魏国调集兵马灭韩,栎阳威胁顿时解除。此时迁都,正是大好时机,君臣一拍即合,决策立即迁都咸阳。
时当夏季,正是手脚舒展的大好季节,关中平原的所有道路都是车马载道,日夜川流不息,关中临近夏忙,三丁抽一,陇西游牧部族则是两丁抽一。五十多万民夫,三个月便将小小栎阳城的官府、官署并所有的官邸搬空。倒是在咸阳大大忙碌了几个月。比搬迁栎阳还费事。
就在咸阳新都尚未安排就绪的时候,马陵道魏国大败的消息传来,秦国朝野一片欢喜。压在秦国头上的大山骤然没有了重量,秦国朝野岂能不大喜过望。就是卫鞅和秦庄公,也没有料到。卫鞅知齐国迟早会杀了庞涓,但没想到会这么快,魏国此次会败的这么惨,也都是振奋异常。
唯有赢红莲很冷静,她早已料到那次战役,庞涓会死在孙膑手里。
“王上最感高兴的,是何事?”卫鞅问秦庄公。
“庞涓战死!此人胜过雄兵十万。果真如大良造和红莲所料,庞涓终究是被齐国杀了。”
(大良造,又称大上造,是秦庄公时期秦国国内最高的官职,掌握军政大权,卫鞅在三个月前就已被封为大良造。)
“娘娘也料到了?”
“对,那晚在营帐她对我说庞涓会死在齐国手里。”
卫鞅点头笑道:“在这后宫之中,怕是唯独娘娘如此聪慧。”
秦庄公道:“大良造最感高兴的是何事?”
“秦国大出天下,机会来也!”卫鞅毫不犹豫。
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栎阳城和咸阳城几乎同时沸腾了起来,老秦人无论男女老幼,个个穿上了新衣,就像过年一样走亲串户,高声大气的谈论着,传播着马陵道的种种传闻,肆无忌惮的嘲笑着魏国的失败。国人不断在街头相聚,兴奋之情难以抑制,相互角力比武,围观者人山人海。
每个商家店铺前都是人头攒动,每个酒肆饭馆中都是高谈论阔。未成格局的咸阳,也灯火阑珊摆起了夜市,推出了社火,连正在奉命劳作的民夫们也聚酒畅饮,不亦乐乎。于是,便有七十岁的老人三百余人上书国府,请求举行“大酺”,以慰国人庆贺之心。
大酺,就是或国库或民户出钱,举国饮宴欢庆。在春秋战国时期,这是一个国家最大规模的盛事庆典,很少有国家能够举行。秦国穷弱,在变法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如今秦国大富,又遇上如此令国人快慰的大好事,人们自然想到了要好好的庆贺一番。
上书呈送大良造府,卫鞅皱起了眉头:“景监,你以为该当大酺吗?”
“此事,无可无不可。”景监笑道。
“何谓无可无不可?明是不可。仗是齐国人打胜的,我秦国虽赢了首战,但功劳终究还是齐国的,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高兴可也,何能当做自己的胜利举国大酺?老秦人要惕厉自省,昏昏然必当大亏。”卫鞅脸色语气都很严厉。
景监一时尴尬,却也悚然大悟:“大良造切中要害,当下令昭示国人。”
此日,栎阳、咸阳两城都张挂出“大良造训诫令”,赫然大书:
“大良造训诫国人:民气为国之根本,民气正则国强盛,民气颓则国黯弱。今魏国大败,非我秦人之力,贺固可贺,何当大酺?今我河西之地未复,昭昭国耻未雪,我民却以他国之胜狂喜,岂非民气之羞也?贵我国人,须惕厉自省,方可雪耻图强,窃喜他胜,徒灭心志也!秦公十八年。”
此令张挂两城四门,国人观之如潮。一经识文断字者念诵,立时人人低头鸦雀无声,顷刻便散去了。
半日之间,栎阳、咸阳就恢复了忙碌紧张的劳作,再也没有大喜大乐的聚酒欢宴了。秦国庶民对大良造更加敬畏,觉得他简直就是教诲人民的圣贤尊神。上书的老人中三十余人羞愧自杀,一时间举国沉默。
卫鞅顾不上理会这些,他正在与秦庄公密谈,提出了一个惊人主张:“王上,魏国新败,秦国的大好时机已到。若不立即出动,时机稍纵即逝。”
秦庄公惊讶道:“大良造是说,收复河西?”
“正是,王上以为如何?”
秦庄公沉吟道:“魏国是一面,根本是我方实力,我新军只有五万,算上那精兵十万,总共才十五万。魏国的河西守军十万,稍一凑集,收拢二十几万大军对魏国不是难事。龙贾又是百战老将。若无必胜把握,在等几年也无不可。魏国肯定日渐衰落,秦国肯定是不断强大,大良造,收复河西事大,宁可稍缓,不可在挫国人锐气也。”
卫鞅明白秦庄公的担心所在,论雪耻之心,这位国君比谁都急切。论军旅战阵,他年少为将,久经沙场,与魏军拼杀的愿望比谁都强烈。但他身为国君,却能够在复仇火焰的燃烧中冷静的等待,何其难能可贵也。但是就事情本身而言,卫鞅却觉得自己更为超脱冷静。秦庄公反倒由于长期沉浸于国耻思绪,关心则乱,过分谨慎。他觉得自己不能沉默,必须说出自己的周密思虑,他相信秦庄公的决断能力。
“王上,以目下情势,臣以为魏有三弱,秦有三强,可出河西一战。其一,魏国朝野沮丧颓风,丧失斗志。魏人浮躁狂傲,可胜不可败,桂陵之败,不思自省,反呼上当,举国求战,并非真正的大勇,实则盲目骄狂。首战败给秦国,马陵又惨败,精兵尽失,大将阵亡,魏人之狂傲骤然溃败,举国又陷入低迷,短期内不能恢复,相比之下,秦国十余年埋首变法,国富民弱,士气高昂,雪耻复仇,求战心切,民气斗志大大强于魏国。其二,魏国宫廷腐败,嫉贤妒能,魏王志大才疏,偏又刚愎自用,大战一起,必相互掣肘,力不能聚,相比之下,秦国却是举国同心,君臣无猜,将士用命。其三,魏国河西守军虽可凑集二十余万之多,但多为地方守军,且老少卒居多,战力远非庞涓精兵可比,河西将军龙贾虽是老将,但目下太子申与公子卯已被魏国朝野捧为“名将”,大战若起,这两人与龙贾必生龃龉,而给我可乘之机,相比之下,我新军与精锐部队战力极强,上下合力,如臂使指,必可大胜。”
秦庄公点点头:“此三则不错。”却又沉吟着不在说话。
“更重要的是时机,目下,魏国知我正在迁都,以为我绝不可能此时发兵,河西,一旦我大军东出,魏国必仓促应对。魏国素来蔑视秦国,虽仓促迎战,也必是漫不经心,我军突袭作战,胜算极大。”
“大良造,你有所不知,首战之后,我身上箭伤复发,此事我从未与何人提起过,在与魏国交战,谁堪统帅?”显然秦庄公最在意的其实是统帅的问题。
卫鞅微笑:“王上,臣自将兵,收复河西。”
秦庄公惊讶的看着卫鞅,一时沉默不语,眼光显然是在询问:“大良造知兵?”
“王上,臣之兵学,尚强于法学,秦国不强,臣无用武之地。”意不意外,惊不惊喜,万万没想到我还懂领兵吧,每天给予生活一点小刺激,你好我也好!
秦庄公更为惊讶,突然大笑起来:“大良造之兵学,尚强于法学?”
“正是。”卫鞅认真道,“我师因材施教,以为臣有兵学天赋,定臣学兵,臣五年学完,自请转修法家治国之学。”恩,这双硕士学位说起来就是显得不一样呢。
秦庄公豁然醒悟,连连拍案,大笑不止:“上天呐上天!何其佑护秦国也!”他深知卫鞅不是虚言之人,顿时大喜过望。
秦庄公觉得块垒全消,对卫鞅深深一躬,肃然道:“赢也不识泰山北斗,今日拜将了。”
卫鞅连忙扶住:“臣得王上知遇大恩,方能一展所学,自当报效国家。”
咸阳城楼抹上了一缕火红的霞光,君臣二人的密谈尚兴犹未尽,正午时分,一骑快马飞出咸阳,飞往陈仓峡谷。三天之后,秦国的五万新军在夜间分路秘密东进,集中到咸阳北面一百里左右的云阳山地,秘密驻扎了下来。
旬日之间,卫鞅的中军幕府便配置完成。车英为副将,景监为行军司空专司辎重粮草,大良造府精选的十名军吏做行军司马。本来,大臣们都要为卫鞅在郊外壮行,甚至秦庄公也想为大军一壮行色。但是卫鞅都婉拒了,这是一场长途奔袭战,要收奇兵之效,就要尽量隐秘,若朝野大张旗鼓壮行,实际上等于公开向魏国宣战,如何能打魏国一个措手不及。
秦庄公兴奋的将此事告知给了赢红莲,赢红莲微笑道:“那次与魏国的战役,大良造摆出的迷魂阵就知晓他定是懂兵之人。”
秦庄公慨然道:“是啊,当初只觉得卫鞅识得一些兵法,却不知他竟懂统军,孤心甚慰。大秦将大出于天下了,我赢也算是对得起秦国的列祖列宗了。”
赢红莲开始暗暗担心,卫鞅如今在朝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野无不知晓卫鞅深得秦庄公信任,她明白卫鞅是秦国的贵人,唯有卫鞅才能让秦国强大,她开始有点担心多年以后她和秦庄公都不在了,新君上位会不会加害于卫鞅,毕竟树大招风。虽现在赢不若为太子,但日后谁是真正的新君还不一定,纵然有一天卫鞅功高盖主,赢红莲相信秦庄公不会加害于他,但新君呢,新君难道就不会吗,而现在的卫鞅显然是不为自己的身后事考虑,赢红莲觉得是时候秘密准备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