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密使带来了惊人消息:“魏国上将军庞涓率领二十万大军进攻赵国!”
这个消息使齐威王君臣前段时间的兴奋消失得干干净净,骤然之间茫然无措。魏国这步棋走得匪夷所思,究竟有何图谋?不理睬仍然弱小的秦国,却要去灭强大的赵国,如果这个目标实现,齐国还能安宁吗?对剽悍善战的赵国动手,这无疑是最强大的魏国要对天下战国正面宣战了。一时间,齐威王君臣说不出话来了。
良久,齐威王问道:“如此突然,说辞何在?”
“没有说辞,不宣而战,安邑城民情亢奋。”
齐威王和驺忌、田忌相互对视,都现出困惑的目光。正在此时,又是马蹄声疾,东阿令差人急报:“魏国八万大军开进巨野泽北岸草地,统兵将领为太子魏申与丞相公子卯。”
齐威王惊愕的说不出话来,怔怔的看着驺忌和田忌。
田忌断然命令:“晓谕东阿令,严加防守,外表如常,随时回报军情!”又对特使下令:“立即从小道返回安邑,及时回报魏军攻赵情势!”两使匆匆离去后,田忌道:“我王,丞相,田忌以为魏国此举绝非寻常,是要一战赵国!巨野泽八万大军是在防备齐国救援赵国,我不动,太子申等也不会动。”
齐威王骤然感到了沉重压力,齐国正在迅速强大,和魏国的决战迟早都会发生,但他希望这种决战尽量迟一些发生,齐国能够更加强大一些,决战能够更加有胜算一些。要知道,魏国毕竟是天下第一强国。
更重要的是,战国在世,一旦打大仗,各国都会趁势卷入,企图火中取票,非但不能指望有真正的盟友,还必须有能够对付其他国家联兵合击的军力。
“魏国如何要陈兵巨野?料定齐国一定会救援赵国?”齐威王困惑。
“我王,不是齐国一定要救赵,而是唯有齐国有力量救赵,防住齐国,魏国就可以放手灭赵了。”田忌不愧是名将,对这种大谋划一目了然。
齐威王点头:“已经如此了,说说,该如何应对?”
驺忌:“臣以为,无论如何,当立即进入大战准备,粮草辎重和大军应当秘密集结,以免措手不及。至于如何打法,是否救赵,臣尚无定策,请上将军谋划。”
田忌沉吟道:“臣赞同丞相之意,即刻集结大军粮草以做准备,赵国不弱,魏军攻赵,非一日可下,如何应对,容臣细细思忖一番。”
“也好,明日午后在议。”
第二天,快马急报,魏军攻势猛烈,两日之内连下三城,已经直扑邯郸。
田忌道:“臣预料,赵国使臣三日内必到临淄求救,我王要稳一稳才是。”
“稳一稳不难,难在我究竟如何应对,上将军何意?”齐威王显然没有定见。
“即或救赵,也要等到适当时机。”
“上将军,你欲和庞涓一比高低?”
“对付庞涓,臣没有胜算,齐国有一个现成的大才,臣举他全盘筹划。”
“谁也?”
“孙膑!”
齐威王恍然大笑:“对啊!如何忘了先生,不过他伤势如何了?能行动吗?”
“一个月疗伤,伤势已经痊愈,只是身体稍有虚弱,先生只需调度谋划,支撑当无意外。”
齐威王顿时振作:“走,先去看看先生,一起商议。”
幽静的小庭院里,一辆轮椅缓缓游动着,来到高墙下的浓阴处,轮椅停了下来。
椅上的红衣人苍白清?,一头长发和三绺胡须也显得细柔发黄,教人觉得他很文弱,也很辛苦。只有那宽阔的前额、犀利的目光和沟壑纵横的皱纹,隐隐现出曾经有过的飞扬风华和沧桑沉沦。他专注的看着高墙下一片泥土摆布成的“山川地形”,仿佛钉在那里一般。
他就是孙膑,一颗光芒乍现又骤然消失的神秘彗星。
想到出山以来的险恶经历,孙膑恍若隔世。十年前,他和师兄庞涓告别了老师鬼谷子,一起到了魏国,本来,孙膑要回自己的祖国齐国,庞涓的目标是去魏国。可在走到魏国分道的十字路口时,庞涓突然现出一种殷殷之情,说不妨先顺路和他一起到魏国看看,若魏国不容人,就一起去齐国。孙膑几乎是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他信任庞涓,庞涓说的一切他都相信,也愿意陪他。而魏国又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国,能去魏国自然是天下名士的第一愿望。孙膑原先之所以没有这样想,而提出了先回齐国,一则是想先回去祭扫祖先陵园,顺便在看看齐国这些年的变化,二则是隐隐约约的觉得,既然师兄庞涓要去魏国,那么自己最好另谋他途。毕竟两人都是兵家弟子,所学相同,在一国任职也必将相同,难免或多或少的有所冲突,避一避自然好些,孙膑自认识庞涓起,就处处为庞涓着想,他对庞涓是无比信赖和依赖,庞涓对他来讲,就是兄长一般的存在,孙膑还记得,下山前两人做告别游山归来,鬼谷子问他们准备各去何国,两人都说没有想好,白发苍苍的鬼谷子老师笑了:“既然如此,为师且与你等做个钱卜,国名先写在这里,有字国名一面乃庞涓所去处,无字一面乃孙膑所去处,如何?”
孙膑高兴的笑了:“好,老师正好为学生解惑。”
老师拿出了一个厚厚的魏国老铁钱,那还是魏文侯时期第一次用的铁铸钱,也是天下第一次出现铁钱,现下已经很难找到了。老师很是喜欢这种“文候铁钱”,说它厚重光华,颇有灵性,用做“钱卜”最为上乘。正在老师闭目沉思将要掷钱之际,庞涓突然高声道:“老师,弟子愿赴魏国!”
“也好,发自内心,也是天意了。”老师目光一闪,却是散淡的笑容。
“老师,弟子以为,同室修习,庞涓与师弟当坦诚相见,各显本心,无须天断。”
“也好,孙膑如何?”
“如此……”孙膑略微沉吟,“弟子回齐国。”
老师摩擦着掌心的铁钱,眉头一皱,又突然大笑:“时也运也,终是命也,好,好,好。你等去,好自为之了。”
本来,事情就这样定了,孙膑也没有在多想,更没有想到师兄对自己的殷殷相邀。当然,他确实是大为感奋,然则万万没有想到,就这样一个偶然的原因,竟然使他本来清晰坚实的人生轨迹,突然被折断了。
可是,纵然现在回想起来,孙膑仍以为那时候的庞涓尚没有害人之心,只是确实对能否留在魏国没有信心,预先留条齐国退路罢了。包括下山前庞涓突然先行决定去魏国,阻止了听天由命的钱卜,无非也是私心重了而已。孙膑对师兄这种精明其实很早就有察觉,只不过始终不放在心上,因为,那是他最喜欢的师兄,最信任的师兄。
庞涓师兄出身寒门,父母夭寿早亡,从小被经商的叔父抚养。叔父常年奔波在外,叔母和堂兄弟们歧视他,欺负他,使他饱受寄人篱下的痛苦和屈辱,庞涓六岁那年,有一次吃饭时,小小堂弟恶作剧向他的饭盆里撒了一把土,小庞涓忍无可忍,大嚎一声,将小堂弟猛然一推,小堂弟却恰巧撞在了廊下石柱上,惨叫一声,顿时鲜血满面,叔母闻声过来一看,回转身抄了一把菜刀,疯狂的向庞涓砍来。庞涓拼命逃命,叔母发疯追赶。追到一道悬崖边上,小庞涓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呼哧呼哧喘息着高喊:“再要过来!砸死你!”疯狂的叔母愣怔了一下,虎吼一声,挥舞着菜刀冲了上来。小庞涓眼睛一闭,奋力一推那块年久松动的大石,只听轰隆隆一声,大石夹泥带土的滚了下来,无巧不巧,恰恰将叔母压翻在地。小庞涓愣愣怔怔的走到叔母面前,狞厉的吼叫着:“叫你欺负!叫你欺负!老天杀你!”捡起掉落在旁边的菜刀,照着叔母连连猛砍一阵,又朝着鲜血淋漓的叔母啐了几口,慌忙逃窜了……
直到鬼谷子先生在深山发现了庞涓,那时的庞涓已经是一个在山林里生活了一年多的小野人,爬高蹿低的与鸟兽争食。孙膑还记得,当老师有一天带回那个浑身长毛的“大猴子”时,那“大猴子”的目光让他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后来,他知道了师兄这些身世之后,孙膑内心不禁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从此,孙膑没有与庞涓师兄争过任何一件利事,也深深理解了师兄酷烈的功名之心。
这么多年,直到那年下山前,他二人一直都陪伴着彼此,一起长大,一起听鬼谷子老师传授,他喜欢庞涓师兄,信赖他,哪怕相信世间任何一人会伤他,都不会相信庞涓会对他做什么。
可是,那已残废的双腿,让孙膑好似万箭穿心,若是旁人拿去了他的双膝,孙膑的心不会有如此大的波动和精神上的痛苦,可是,拿去他双膝的人,正是那庞涓,正是那和他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庞涓,自己最喜欢,最信任依赖的庞涓师兄。
孙膑枯瘦的双手缓缓伸出,好似想抓住什么,定格在半空中,好似在思忖着什么,又缓缓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