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这,这个嘛,要分开来说,”志远不忍实话实说,尽量挑婉转的方式表达,“一般来说,平时用笔写字的机会少了,但是……”
“照你这么说,现代社会不但没有机会写毛笔,甚至连字也不需要写了?”
“嗯……差不多这样吧,拿笔的机会越来越少。”志远一狠心实话实说,“人类从上个世纪开始抛弃笔墨,现代人都不写字。谁写谁土。学校的作业,谁还用笔写?街道的广告牌,哪个用笔写?政府文件,哪份用手写?现在恐怕在家里找一支笔都有困难。”
“我自已出去连拿毛笔的机会都没有?”赵子昂言语中带着重重忧虑。
“恐怕不行。”志远脑海里浮现出梅花毛笔独自书写的诡异,相信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这一事实。
“为什么我要在这个时代下凡?”赵子昂又提出了和昨晚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当初什么在毛笔里睡觉?”
一代宗师尽力去追忆,往事历历在日,却又支离破碎,刚从八百年大觉中苏醒过来的赵孟頫还不能理出清晰的头绪。血艳梅花若隐若现,必有深意,然而再深入追索,脑袋阵阵作痛,无可奈何说道,“虽然我现在不能回答,但是将尽力解开这个迷团。”
“我们一起去拔开迷雾,寻找真相。”志远来劲了,预感前所未有的经历即将展开。
“必有缘因,必有因果……也许我还需要些时间把过去的事情梳理一下。”经历了痛苦的回忆后,赵子昂显得有点疲惫。
“没问题,需要我帮忙的话,赵大人尽管吩咐。”志远爽快地应道,男子汉气概洋溢。
“你在学书法?”赵孟頫终于有所释怀。
“是的,我正在学毛笔。”志远没好意思把自己的丑字历史向书仙透露,狠不得马上把丑字大王的名号清扫到西半球堆填区去。
“那么以后我就和你在一起了。”
“太好了,热烈欢迎!只要你想写字,我就把手借给你。”之前的恐惧一扫而光,甚至忘记了数日前对书法的一百个不情愿。心里洋洋得意,有书仙撑腰,还怕写不好字,哈哈!
1-5、锋芒初露
“现代人学书法还临贴吗?”赵子昂疑惑,充满对现代社会的不解和不安。
“那当然,现在字贴可多了。”志远马上觉得自己有了优势。
“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走,去个神奇的地方。”
繁华盛世,商贾林立,一路上经过许多广告招牌,松雪斋主人叹息声声。
“赵大人,你怎么了?”
“书法衰败至此,现代人都忘记怎么写字了——”
七月流火,亚热带午后骄阳能够把一切融化,趁着上书法课前,志远领书仙来到购书中心,“赵大人,你怎么不怕太阳,不是说那些魂灵什么的都害怕阳光吗?”
“吾心坦荡,无所畏惧。”
“太好了,你果然是正义的仙人!”志远更加释然,一个直面阳光仙人,应该是天地正气化身吧。
购书中心共五层,书画用具、文房四宝专柜在三楼,辟出古色古香的半层楼。一上楼就看到高悬的“尚书堂”大字。迈过实木明月洞门就如同进入古典书房,与科技时代渐行渐远。红木翘头几案、黄花梨书柜、海棠博古书架、长寿龙凤酸枝笔架……古风古意扑面而来。镂空香樟屏风把尚书堂划分出功能区域,在黄晕的灯光下,毛笔宣纸悄然藏身其中,仿佛安躺了数个世纪,不曾被后世喧嚣打扰。
“赵大人,你看,这儿有你的字。”志远指着一溜字贴。
赵子昂情不自禁要取阅,不料一手就穿过书本,这才想起自己在八百年后以纯粹精神方式重现凡间,只能召唤徒弟,“志远,你帮我取这些下来看一看。”
“赵大人,你真厉害。”志远一边取一边数,心经、道德经、胆巴碑、千字文、洛神赋、兰亭十三跋……九本、十本、十一本、十二……
赵孟頫没兴趣听数数,吩咐志远把作品一一打开。
松雪斋主人看得细致,仿佛审视着自己的前世,边看边说,“这里漏印了”“这个字臃肿”“这一捺孱弱无力 ”“这一行前后呼应不够”“这几个相同结构的变化太少”……
时间沙漏停下匆忙的脚步,驻足聆听大书法家赏评。随着赵子昂的声音,原本索然寡味的字贴一下子生动起来。小小尚书堂顿时化作浮华都市的一方安静书桌。
“学书工拙何足计,名世不难传后难。”许久,赵子昂发出感叹,苍茫如穿越时空。
“赵大人,我要买字贴回家学习吗?”志远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怯怯地问道。
“要,一定要,跟我来,给你挑几本。”赵子昂无庸置疑。
应该是跟我来吧,志远心里嘀咕。
赵子昂尽情挑选。
“不行啊,钱不够。”丑字大王没打算在字帖上花太多钱。
“这五本。”
“不行。”
“四本?”
“不行。”
“三本?”
正相持,忽然阵阵嘈杂传来。在这方幽雅古朴的环境中,任何喧嚣均显得格外刺耳。
“你们卖的什么笔,写着写着就分叉,而且毛硬得跟刺似的。”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把一支毛笔丢到几案上,气鼓鼓地发飙。
“不要生气,有话好好说,什么问题?”营业员急忙出来打圆场。
“你看这笔,分叉得厉害。”小伙子递来一支惨不成形的毛笔。志远瞥了一眼,叉开得像未经整理的头发。
“也许是个案,给你换一支。”营业员取出一支新的。
高中生接过新笔蘸水开锋试写,“哇,你们的笔太次了,硬绑绑的,一笔写下去无数个叉叉,怎么让人写书法啊!”小伙子写了几笔后再次大惊小叫,单眼皮小眼睛里尽里不满。一下子把周围顾客吸引过去。
“你们看这笔,笔毛硬得像刷子,开叉得像钳子,一看就是劣质毛毫,尚书堂以次充好,这不是存心坑我们书法人嘛!”高中生一看围观者众,马上连番攻击。几个营业员在一旁完全招架不住。
“读书人失礼至此,理当教训!”赵子昂生性平和中直,最容不得无礼行径。八百年以后,不但书道失传,就连礼仪也一落千丈,书仙心中滴血。“你去跟他说,让他把笔给你试写一下以定好坏。”
“赵大人,你有何打算?”志远悄然问道。
“让我来教训他,到时候借你的手写几个字给他看,煞煞其威风。”
“明白!”一想到即将伸张正义,志远不禁热血沸腾。
“这位哥哥,你的毛笔可以给我试试吗?”志远对气势汹汹的高中生说道。
“小毛孩,你懂个啥!”对方见是小学生,完全不放在眼里。
“借这支毛用一下,能写出好字就不是笔的问题。”
“你什么意思!居然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写毛笔的时候,你还在吃奶!”
“这位大哥,你怕?”
“开什么玩笑!我怕你?就用这烂笔,你我各写一句话,只要你写得比我好,我就双倍价格把这两支笔都买下!”
“一言为定!”
“可是,小孩——你写得不如我的话,就要付双倍的笔钱——给我。至于笔,我不要了!”
“没问题!”
高中生和小学生打赌书法比赛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购书中心。人流涌向尚书堂。
比赛在尚书堂中央的红木翘头几案上进行,闻风而至的人群把两位少年团团围住,交头接耳,既有人为志远叫好,也有人为不自量力的小学生捏一把汗。尚书堂营业主管赞助两方宣纸。
“小子,你先来,别说我以大欺小。”高中生轻蔑地说。
“不必了,你先露面,再晚就没机会。”有赵大人撑腰,志远说话底气十足。
“大言不惭的家伙,我让你好看!”年轻人悬腕提笔,熟练地蘸墨落纸,笔如鸟啄,疾速而硬朗。不一会儿,五个龙飞凤舞的行书现于纸上:我本楚狂人。最后一捺似截还连,如刀削过一般。刚写完,小伙子把笔一掷,“呸,这破笔,影响我发挥。”同时丢给志远一个轻蔑的眼神。赞叹在围观人群中响起,“写得不错”“有一定功底”“笔迹狂放如人”。
声音和目光转移到志远身上,疑云渐渐积聚笼罩。刚才还为小学生叫好的人们逐渐动摇,几位营业员愁脸相对。“能行吗?”“小子虽然勇气可嘉,可……”营业主管轻拉志远衣服,轻轻说道:“小兄弟,不要比了,这份钱我给你出。”
“不要紧,你放心。”志远微笑。
“小子,看到了吗?现在认输还来得及,我可以只收你一半钱。”高中生更加嚣张。
一股悠远的力量把志远攫住,既温柔轻盈又充满浩然之气。右手不由自主地拿起毛笔。松雪斋主人放佛回到了自己的时代。当众书写的记忆不胜枚举,在都城、在家居、在山林,或吟咏对诗,或即兴创作,尘世芳华霎时回归,热泪潸然而下。
执笔、蘸墨、凝神,赵孟頫奋笔疾书,志远被这股力量拉扯着,随之而动。不一会儿,两行八字行楷“庶几中庸,劳谦谨敕”跃然纸上,潇洒俊朗,成熟圆润。围观人群轰然爆发,溢美之辞接踵而至:“千年难得一遇!”“奇才!”“天才!”“少年才俊!”
不可一世的年轻人傻眼,这么优美规范的书法,不正是其练习的字贴吗?难道遇上书法之神,语无伦次起来:“这……不算……刚才我没用心……”
志远正色说道,“多写三个字,当作我送你,现在再送你八个字。”说完,赵孟頫又提起刚才被贬得一无是处的毛笔在第二幅宣纸上写道:笔肚浑圆,笔尖如刀。再怎么不识书法的人也看出了这十六个字的好。高中生的字放起来一比,就像被弯曲截断的铁丝一般,突兀凌乱,既无笔势,更无章法。
“你,你,你……”
年轻人掏出双倍价钱后,悻悻离开。不一会儿,尚书堂收银处就排起长队,人手一支刚才被污蔑为“毛硬分叉”的毛笔。志远松了一口气,豪迈之情油然而生。赵孟頫会心微笑,书法之于子昂,已经深入灵魂。
“哎呀,时间差不多了,要去上课。”低头看手表才发现书法课时间将至。志远取下赵子昂千挑万选的三本字贴,结帐后迅速离开。
“小朋友,你能够给这两幅字落款吗?”营业主管问。
“这……”志远犹豫,“……不了,信笔所写,不值一提。”
“我女儿今年初一,也学书法,比你差太远。”
“不敢当,不敢当……”丑字大王脸一下子红起来,头不自觉地低下去。
“你练书法多少年了?”
“……八百年……”
志远脱口而出,转身离去。松雪斋主人回望“尚书堂”,依依不舍。
1-6、使圣贤之泽沛然于后世
尘世墨香氤氲,赵子昂仿佛回到那个多难之秋,八百年后仍历久如新。
汉水萧萧,骑兵似虎,水师如龙,十载浴血,城高池深的襄阳失守,举国震惊。赵孟頫虽放身于山泉松枝,伴读于周易国风,然而,眼看祖辈江山一天天地溃败下去,心中苦恼与日俱增。
南宋小朝庭岌岌可危,弱冠之际的赵子昂带着满腔壮志前往临安参加国子监考试。京城繁华似锦,但是浮华如烟,少年子昂心中装的是天下,效法先贤治世之学。一试成功,成为宋代臃肿不堪官僚集团中候补一员。然而,混乱如麻的时世留给末世皇孙的时间已经不多。
次年,贾相败走芜湖,滚滚长江防线失守。元军兵临城下,先帝百年基业在风雨中飘摇,赵氏皇家光芒无可奈何徐徐退去。赵子昂纵有事主之心,无回天之力。直到那个魁梧的身影出现。
春寒料峭,临安城内,人心惶惶,百姓官家纷纷收拾金银细软,昔日繁华闹市人去楼空。西子湖畔台阁凋零,艺场教坊十室九空,夕阳薄雾给将倾大厦抹上忧伤。武林门外,人潮涌向大运河码头,舟楫相交,权贵平民争相登船,一心逃离战火之地。十里御街华灯不再,青石板踏破,香糕砖遍地。御林军行色匆匆,脸如土色,屡经败仗的将士成为乱世最佳注脚。客栈内少年子昂满怀痛心失落,江山难保,报国无望,难以排遣的悲愤积郁于心。
踏踏踏,踏踏踏……清脆马蹄声传来,均匀有力、节奏明确,和节节败退的宋军形成鲜明对比。文将军率江西义军勤王的消息传遍临安城,给正苦苦挣扎的人们带来一丝希望,少年子昂亦为之一振,先帝百年基业命悬一线,此刻不奋力拱卫,更待何时。主意打定,赵孟頫踱到前馆酒舍,温一碗黄酒。
“公子,你还不走?恐怕蒙古人很快就要打到这里了。”掌柜忧心忡忡。
“不碍事。”皇孙从容对答。
店里几桌喝酒吃饭,议论纷纷都是文天祥勤王之事。
“听说文状元带了一万多人马。”
“我朝气数未尽,只要文将军用兵得当,收复失地指日可待。”
“文丞相明天就要入朝述策,一定是力挽狂澜的锦囊妙计。”
……
听着听着,赵孟頫不觉热血沸腾,以指蘸酒在桌面写下“男儿节义有如许,万岁千秋可以事明主”,尽得高宗笔法。
客栈内庭,仰头望,天空被屋檐划成长方形,树桠毫不留情地要冲破界限。春天姗姗来迟,长风穿过皇城,从西湖深处吹来,如同锋利的刀片,一刀刀剜开赵氏子孙内心。曾以为饱读圣贤之书必能有益于天下;曾以为满腹经世安邦之学将有助朝廷重振雄风;曾以为士少而学于家,必将出而用之于国。然而,孱弱的小朝廷连仅有的立锥之地也危在旦夕。
几只乌鸦横空而过,凄冽的鸣叫刺破寂寥。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吴兴家乡,万亩太湖,烟波浩渺,群山逶迤,云蒸霞变。自幼求学,经史子集,陶杜诗翰,无不捻熟。固然是快意经历,然而另一方面,国势不振,从记事起就处于战乱纷扰之中,多少名将豪杰为之牺牲。所有这一切都在脑海里留下深深伤痕。面对此情此势,末世皇孙倍感痛心。
翌日,文天祥的《赴阙》已广为传诵:
楚月穿春袖,吴霜透晓鞯。
壮心欲填海,苦胆为忧天。
役役渐金注,悠悠欢瓦全。
丈夫竟何事,一日定千年。
都城内外为之一振,着急出走的人们暂缓脚步,商贩自发组织后勤补给,守军陆续回到岗位重整旗鼓。
赵孟頫来到义军驻地,递上名刺,请求拜见。
“素闻赵公子文名,我朝宗室之后,今日一见,果然年轻有为,如神仙中人,天祥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