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你根本不知道从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那些曾发生过的事情,恰巧又是不可忘记的。
此刻的萋萋就是这样矛盾的心态。
一方面,蒋萋萋的身份早已深入人心。
包括她自己。
她和蒋家人的关系亲密十分,和书生等人的关系也知交莫逆。
夏夕当了皇帝,她做了皇后,儿子很快就能认祖归宗。
一切的一切,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她,却在这个时候病了,甚至在这个时候,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消息,验证了不该验证的身份。
不管怎么说,她觉得她应该去一趟。
回山老叟知道一切真相,她相信。
她低下头望着小公子乖巧的脸,温和道:“不管娘是谁,娘始终都是你的娘,始终都爱你如一,你别怕。”
小公子仰着头,看着她苍白的脸:“娘,我陪你去行吗?”
她愕然,他怎么知道她要去哪儿?
他已调皮一笑:“义父说,皇上短短半个月就匆匆下了许多旨意,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说……或许跟您的病情有关。”
这父子二人倒是很会猜测。
她微微一笑:“娘一个人去,你放心,娘会回来的。”
去回山,已是板上钉钉。
夏夕没办法阻止,终于在某一日的清晨,宣布了小公子的身份。
并册立小公子为太子。
储君忽然之间就有了着落。
整个朝堂都震惊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小公子颇受夏夕的宠爱和看重,但立为储君又是另外一码事。
大夏国的疆土,岂能随意送人?
这些朝臣虽然都是夏夕亲自提拔的人选。
这个时刻,也有了身为朝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决不允许夏夕乱来。
夏夕并没有乱来。
他要用实际行动证明小公子的身份。
滴血验亲。
就在朝堂上,小公子的血和他的血放在一起,由司礼监的内监亲自端着托盘,里头捧着一碗清水。
再由夏夕和小公子,一人割破一只手指,挤出一点儿鲜血,融入这清水之中。
若是父子血缘,则两滴血会融为一体。
若不是父子,则两滴血互不交融。
朝臣对滴血认亲一事,深信不疑,都等在朝阳殿中看夏夕和小公子。
若真是父子血缘,太子之位非小公子莫属,大臣谁也不敢胡乱妄言。
夏夕先割破了手指,将血滴注入清水之中。
轮到小公子时,他抬起头看着众人希冀的脸,再看夏夕沉着的脸,嗤道:“皇上,您不觉得这样当众滴血认清,实在很侮辱本公子和本公子的娘吗?”
他也不过才4岁而已。
说出的话竟如此有条不紊。
夏夕目光一闪,看着他。
小公子昂首挺胸:“本公子是谁,有什么要紧关系?这太子之位,我本来不屑。谁要是想要,凭本事拿去就是。”
他哼哼一声,拂袖走出了正殿。
教那捧着清水的内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难地站在殿中央。
朝堂震惊。
震惊于他胆大的言论。
震惊于他不买账的模样。
那模样,实在很像当年的夏夕。
那个同样饱受宠爱的皇子。
萋萋在仰夕宫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摇摇头。
终是一笑。
她的孩子是一个骄傲的孩子,小小年纪,已经懂得保护她的尊严。
她很开心,连日来的晕沉沉也似乎消散了一些。
正靠着床榻,听宫娥禀告着宫中琐碎。
小公子就从殿外奔了进来。
“皇后娘娘。”他拜见的一丝不苟,很是符合规矩。
因为没有正面相认,所以他并不在宫娥面前唤她娘。
待得她屏退了所有宫娥,他才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经道:“娘,你什么时候离开?”
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十分可爱。
她心头萌动,摇摇头:“就这几日吧。”
他偏着脑袋点点头:“那你走的时候,一定跟我说一说,我要去送您的。”
大约是知晓不能跟随离去,他倒是说的大度。
她温和一笑,应了。
就这么过了几日,小公子的太子之位仍被确立下来。
用夏夕的话说,“他是不是朕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朕认准了他,谁也不能撼动他太子之位。”
如此霸道,如此宠溺,只怕也只有这个小公子了。
至此,大夏国的大事儿基本都确立完了。
不过半个月而已。
时间很匆促,处理很快速。
萋萋终于踏上了去往回山的路。
去回山,先到千沙城。
一路去,她对路况还是十分熟悉的。
夏夕不能阻止她,只好尽一切可能为她创造条件。
临行之时,千叮万嘱,握紧她的手:“七儿,答应我,不管他说什么,不要尽信。”
他的眼中情深义重,她能看清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清新美丽,纤柔温婉,算是个标准的闺秀美人。
她目光一闪,避开他的眼睛,低头应了一声。
离去,她没有回头。
因为她怕没有勇气归来。
怕看见他眼中的失望。
怕看见这万里江山,其实跟她一分钱关系也没有。
可,她觉得她应该去看一看。
看一看回山老叟究竟为她做了什么。
看一看,她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风七七。
城门口,夏夕站在漆黑的门洞中,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中浮起一丝无力。
春水道:“主人为何不追上去?”
夏夕没有开口,但秋霜已先回答:“江山初定,主人岂能抛下江山社稷。”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
真有点目中无主的意思。
夏夕回过神来,缓缓扬起手,低低道:“回去罢。”一转身,朝着皇城走去。
出流火城,萋萋坐在马车中,面色淡然。
因为身体不好时常晕厥,夏夕为她配备了两个太医,都是女医,方便照顾她饮食起居。
其他下人便是仰夕宫出来的宫娥,都是她日常用惯了的。
原本,她是最不耐烦被人伺候。
可如今有病在身,也便不好逞强,只好留下了几人。
有了这些人,一辆马车显然是装不下了。
一行人五辆车,三车装人,两车拉行李,又有一路护送的御林军,再加御林军座下战马,林林总总浩浩荡荡,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萋萋走在车队当中,被人严密护卫,还算适应。
天气大好,她靠着车座打盹儿,也没注意旁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脚底下哐哐当当,像是有人在敲击。
她一怔,下意识睁开眼,侧耳倾听。
敲击的声音明显变大,她忙出声:“停车。”
秦才停下马车,出声询问。
其余御林军慌忙围拢上来。
就这样的架势,别说藏在车底下的刺客,就是跑出来一群山贼盗匪,只怕也要被他们吓傻。
她摇摇头并不显露神色,示意大家去车底下瞧一瞧。
秦才慌忙跳下马车,弯下腰,还没看清,一个人影儿已经跳将出来。
小小的个头,倾城的脸色,雪团一般惹人喜爱。
不是小公子,是谁?
“皇后娘娘,您要是再不停车,冰儿就要掉下来啦!哈哈……”
他笑得可爱阳光,仿似深秋的暖阳,让人没办法生气。
她心头一颤,慌忙将他拉入怀中,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忍不住出声道:“冰儿,你怎么能趴在车底下跟来?”
她去看他的小手,发现白白的两只小手早已红了。
忍不住责备:“你看,手都红了,若是一个不小心掉下来,这怎么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打做了母亲,她就变得敏感脆弱,一见着小公子红红的小手,心如同被人一把揪紧,难受的很。
没等小公子辩驳,她已将孩子拉上了马车,吩咐大家往前走。
秦才赶车飞快,并不停歇。
其余御林军也闭了嘴,不敢多谈。
到这个时候,其他人还不知道队伍里混进了小公子。
小公子坐在她对面,笑吟吟看着她,心满意足的模样。
她蹙眉:“这里离流火城还很近,快回去你父皇那里。”
他已是太子身份,跟来这里实属不妥。
要是被人知道他趴在马车底下偷偷跟来,也不知朝臣们又要怎样弹劾。
反正,大家都是不高兴他当太子的。
一见着他的把柄,难免踩上一脚。
她这头担心,小公子却不肯离开:“我不。”
他眨巴眨巴眼睛,认真道:“我要跟娘在一起。”
她心头一酸,片刻就暖,忙将他拉拢入怀,宠溺地揉着他的脑袋:“乖孩子,娘的好孩子。不管娘是谁,你始终都是娘的孩子。”
小公子点点头,靠在她怀中,一本正经:“说的是。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去回山,当然要跟着你。要是你又跟以前一样走了,我怎么办?”
她一怔,低头去看他。
可他将小脑袋埋得很低,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就这么抱着怀中的宝贝,小家伙再也不肯起身。
依偎在娘的怀中,一路向北。
向北,她不能一直瞒着大家。
终是将小公子的到来讲了清楚。
整个队伍都震惊了。
大夏国的皇后和太子一起出行,就这么几个人护卫,若是出了问题,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也不知是谁往后方通报了消息,没几日,就有一队士兵追上来,护卫着众人。
旁人不认得,秦才却知道他们的来历,一见,忍不住惊愕道:“是狼兵。”
听闻,狼兵早就被打散在各个军营。
如今夏夕称帝,或许他们又被再次归拢,重新成为夏夕的得力部属。
众人保护着萋萋,并不与御林军等人多言多语,似乎自成一系。
小公子日日跟着萋萋,脸上的笑容从未间断过。
也不知为什么,自打他来到萋萋身旁,她这晕厥的病灶似乎治愈了一些。
竟很少发病了。
然,因为她的病情,整个队伍都走得很慢。
她并不急躁,小公子亦不曾急切。
偶尔,还会缠着萋萋下车,陪他练一会儿剑法。
到了此时,她总会笑话他。
他却一本正经:“义父说了,等我长大了要保护你的。若不好好练剑,怎么保护你呢。”
她愕然:“你义父竟真这样说吗?”
他哼哼两声,拉过她的手,一直将她拉到僻静处,这才仰起头:“娘,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我的娘了。那时候你还在军营里当戚霜。”
她愈发震惊,蹲下身仔细看他小小的脸:“你……怎么知道?”
她从未告诉过他,她的身份。
戚霜也肤黑而丑陋,绝不是蒋萋萋而今的模样。
小公子得意笑笑,眼光黯然道:“我就是知道你是我的娘。可你不想认我,我只好装作不认识你。上一回,你跟爹睡觉不肯陪我,害我一晚上都没睡着……”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她的心头震撼难言。
小小孩童,只有4岁,能懂的什么。
可听他语气,分明他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