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她紧张后顾,看见一张陌生而年轻的脸。
下意识握紧拳头,来人却微微一笑:“蒋萋萋?”
她没有开口。
年轻人打量她白皙的容颜,渐渐沉下脸色,放开了她。
四目相对,雨水落在彼此的脸上,模糊了视线。
年轻人退后一步,道:“先进去吧。”
她抬起眼帘,望着敞开的花厅,目光闪了闪。
小院不大,乃是潇阳城典型的式样。
厅中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远远的,有追兵的声音传来。
似乎正往这一片来。
不过,他们的脚步很凌乱,大约是不知道她的具体方位。
所以,才似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她正晃神,年轻人已当先一步走向了花厅。
她跟了上去。
花厅中温暖,铜炉上燃着熏香,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却十分好闻。
夜色正浓,她看不太清楚厅中摆设,不过却能感受到眼前人对生活的考究。
不知为何,她的心竟微微放缓了一些。
年轻人自斟自饮,没有给她倒水。
好似,他正想着心事。
许久,他才道:“你认识风七七吗?”
她怔了怔,不说话。
不止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及那个人。
不止一次,她不得不面对那个人给她带来的结果。
若不是因为声音和名字与那个人相似,只怕她和潇阳王也不可能成婚。
她的心微微一紧,淡然道:“你说呢?”
年轻人怅然,冷笑一声:“原来,你也是不认识的。”
他又斟了一杯茶,自己喝了,道:“潇阳王因为你跟她很相似,所以娶了你做王妃。我看……你跟她一点也不像。”
萋萋目光闪烁,这年轻人看年岁并不大,难道竟认得风七七。
此时,距离风七七坠崖已过去几年,那时的他才得几岁?
她没有说话,只冷淡的听着。
年轻人搁下茶盏,起身道:“房间里有衣裳,刚好是你的身量。屋子里有水有粮,这几****不要出门,好好待着吧。”
他往外走。
萋萋一愣:“你是谁,要去哪儿?”
他淡淡一笑:“我要去汇合吴世勋。”
此话一出,登时让她大惊。
她飞快起身,倏地一拳砸过去,却没能砸中他的后背。
他像是后脑勺生了眼睛,躲开了。
下着雨的夜渐渐亮开,她隐隐约约看清他面容。
真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年轻人。
约莫十四五岁。
十四五岁,却要汇合吴世勋,却见过风七七。
他究竟是谁?
仿似明白她的猜测,他站在雨水中,墨色的衣裳与寒夜融合,淡然道:“我原以为你就是她,所以在此等候。可惜……你根本不是。”
他微微闭了闭眼,仿似在回忆什么。
而后睁开眼,云淡风轻道:“看在你与她名字相似的份上,暂且救你一次。”
说完,他竟朝着门口走去。
似乎,就要从此作别。
萋萋道:“你究竟是谁?”
他背对着她,笑起来:“你没有必要知道。不过,若有一日,你见着她,一定记着你欠她一份情。”
这个她,定然就是风七七。
萋萋怔住,眼睁睁看着他打开了大门。
她忍不住:“待我杀吴世勋时,若误伤了你,如何是好?你何妨留下名姓,我也好避过恩人。”
漆黑的门口,年轻的身影顿了顿,淡然道:“不必避过。我不会被任何人杀死的。我说过,要她等着我,就一定会平安找到她,保护她。”
他不再多言,匆匆离开了小院。
如此年轻,比那风七七不知小了多少岁,却这般痴情。
萋萋心头涌起一丝道不明的情绪,微微一叹。
夜,漆黑。
雨水密集。
她没有独自安稳于这避风的小院,而是换了衣裳,匆匆往东山金矿去。
或许,她等在这里会更安全,或许明日天明再去探听消息会更妥帖。
可东山金矿有两个小家伙,是她的全部。
她怎能只顾着自己的安危,让他们独面生死。
她做不到。
无数的火把,在暗夜中穿梭,无数的呵斥声在暗夜里传递。
吴世勋正在全城搜捕。
然,要捉到孤身的她,便不容易。
一路避开追兵,她很轻松就到了东山金矿。
山麓上,层层叠叠的原始森林,遮掩住一切。
让这个夜显得愈发静寂。
山门口,小儿臂粗的铁栅栏敞开着。
守山的侍卫不知去了哪里。
她心头大惊,匆匆往山上去。
还未到矿山专属的楼院,便看见迤逦下山的火把。
火把像一条长龙,盘旋而下,速度极快。
她目光闪烁,盯着那火把长龙,心底忽然升起巨大的震怒。
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竟朝着火把迎了上去。
迎上去,果然是一队追兵。
追兵追到此地,成功捉住了带着孩子的春兰等人。
萋萋站在黑漆漆的树林中,隔着茂盛的枝桠探看,刚好看到春兰抱着啼哭的婴儿。
是夏冰。
因为是双胞胎,孩子的襁褓便区分了颜色。
夏冰是鹅黄色,夏雪是粉红色。
此刻在春兰怀中的孩子,正是裹着鹅黄色襁褓的夏冰。
萋萋大惊,顺着队伍看去,却再也没看见任何人。
丫鬟呢?
女儿呢?
方才逃跑之时,两个小东西还在一起,怎么现下只剩下儿子?
她脸色倏地惨白,一瞬不瞬地盯着众人。
春兰的脸上有伤。
血渍顺着嘴角滑落,脸颊也肿的透亮。
显然,方才被抓之时,经历了一番拼死反抗。
可这些都没用。
追兵照旧捉住了她们。
甚至,她的女儿生死未卜。
萋萋脸色惨白,心里却镇定地出奇。
她冷眼看着啼哭的孩子,再看下山的追兵,一动不动。
足足好一会,她才确认了追兵的人数,确认了追上矿山的敌军,只有这二十几人。
二十几人,对她一人,胜算能有多少?
她不知道。
但,此刻天气,细雨密集,又是这树木茂盛的山麓。
她决定赌一赌。
她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
大约,是生为母亲,勇往直前,永不畏惧的天性。
必须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就像是幼崽受到生命威胁时,母豹的反应。
她现在就是一头发怒的母豹。
她倏地从黑漆漆的树林后蹿出,惊的追兵措手不及。
不曾有一丝迟疑,她一拳砸倒迎头的敌兵,夺过这人的佩剑,舞得风生水起。
大开大合之间,长剑砍瓜切菜,削颈断臂,直入无人之境。
有这么一瞬,恍惚她被异样的灵魂附体,简直可称得绝世杀手。
每一招每一式,皆至完美。
这杀人夺命的技艺,无可挑剔,极尽幻境。
她惊了。
不仅是她,就是那些追兵也傻眼了。
斜刺里冒出来一个弱质女流,抢了一把不知名的兵器,竟成了收割生命的地狱修罗。
眨眼间,倒下去七八人,脑浆迸裂,颈项断裂。
追兵吓得夺路而逃,根本不敢恋战。
人人丢盔弃甲,猴子撵山一般冲下了矿山。
春兰抱着孩子,吓傻了眼。
直到萋萋走到她面前,这才“哇啦”一声哭起来:“王妃……”
萋萋沉着脸,小心翼翼接过啼哭的孩子,紧迫道:“雪儿呢?”
春兰摇头,一步一步退后,再摇头。
萋萋一怔,一颗心登时揪紧:“你……”
春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啼哭不止:“这些人追着我们上山。我们还没汇合山上的将领,就被阻住。我们拼死对抗,她们都被斩杀了,小郡主……小郡主也跟着掉下了山崖。”
山崖?
萋萋大惊,一双眼倏地急红:“在哪个山崖?”
春兰摇头,哭得愈发厉害:“奴……奴不知道,小郡主还没掉下去……掉下去就被一头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白家伙,叼走了……”
萋萋脑袋一热,直觉一股血气迅速冲顶,几乎要冲破她的百会穴,直冲云霄。
她直直地看着春兰,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雪儿被白家伙……是狼,叼走了吗?”
春兰不停摇头,不停哭泣:“奴……奴也没看清。当时追兵太多,奴要抱着小世子,还要跟追兵对打,所以……王妃,奴对不起您,奴该死,奴有罪……”
可是春兰有什么错?
她要保护夏冰,还要腾出手来跟追兵对打,还要看好时机努力逃跑。
她如何能兼顾两个孩子,如何能保护好夏雪?
她满脸是伤,鲜血到现在还在流淌。
她没有错。
没有罪。
至于那怀抱夏雪的丫鬟,则更加没有错。
为了保护夏雪,她拼死与追兵对抗,最后落得个血溅当场。
已算恩义两全。
萋萋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努力镇定着自己的神经,怀抱着哭泣的夏冰,低声道:“走,咱们再去悬崖看一次。”
必须要再去看一次,否则,她一定会疯狂。
春兰从地上爬起来,匆忙跟上她的步伐:“王妃,就在前头……”
悬崖上没人。
没有婴儿的襁褓,只有丫鬟们血肉模糊的尸首。
下着雨,血水顺着泥石沟壑流淌,奔涌不息。
悬崖下漆黑一片。
并没有婴儿的啼哭,并没有野兽的呼号。
什么声音都没有。
四野死寂,连血腥气都要被山风和雨水冲刷干净。
夏冰还在卖力哭泣着。
春兰颤抖着身体,终于崩溃地大哭起来:“小郡主……呜呜,是春兰没有照顾好你……”
萋萋一把捉住她的手,认真道:“先下山。”
此刻再去山上汇合挖金的侍卫,已然不算正确。
为今之计,只有赶紧带着孩子回去城中。
那年轻人留下的小院十分隐蔽安全,或许正可避难重生。
春兰道:“小郡主怎么办?”
萋萋眨下一串冷泪:“先将冰儿安顿妥当,我再上山来。”
两个孩子,岂能丢下一个,再伤了另一个。
她自然要先保护好夏冰。
下山匆促。
因为,必须要赶在下一拨追兵来到之前逃脱。
守山侍卫的院子里,有干燥的被面。
萋萋扯下被子,换掉儿子湿透的襁褓,又给儿子喂了几口奶,立刻抱着儿子飞奔。
万幸,他很乖,在娘亲的怀中安稳睡着,再也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斗笠下,是今夜难得的静溢。
主仆二人披着蓑衣斗笠,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只可惜,萋萋的心却一直在滴血。
无数的声音在呼唤她,让她赶紧顺着漆黑的悬崖,寻找女儿娇嫩的身影。
无数的声音却在告诉她,一定要先确保儿子和春兰的安全。
到了这个时候,取舍竟是这般容易。
她的泪忍不住滑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