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沙城中,通缉榜文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前脚贴上去的文书还未褪色,后脚又有更清晰的画像覆盖上去。
通缉犯,都指向一个人。
潇阳王妃蒋萋萋。
城中的潇阳王府邸,被暴狱专属官差“玄衣使者”抄没干净。
古董玉器尽被抄空,连大件的玉瓶插屏也被顺走。
府中奴仆变卖一空,宅子更名换姓,赏赐给千沙城城主吴世勋。
吴世勋,乃是流火城外三十里处,开马行的老板。
听闻,他乃武威大帝御用一等死士,一直隐姓埋名,从未暴露身份。
因,在抓捕逆臣潇阳王时立下大功,正式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又是一个卖主求荣的故事,或者也是一个秘密潜伏的故事。
总之,他官至三品,风光无限,坐镇千沙城的唯一目的,便是缉拿蒋萋萋。
萋萋紧紧捏住纸条,问:“王爷呢,可有王爷的消息?”
侍卫摇头:“咱们的人并未探听到。有人说……说……”
她惊:“说什么?”
“说王爷早在半年前就被斩首巽中门。”
侍卫一个激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萋萋怔住。
想起那个夜晚梦到的景象,愕然道:“果然是死了么……”
她险险扶住身旁的门框,眨眼就要晕倒下去。
却终是没有晕倒。
努力保持着清醒,又问:“秋霜呢,有秋霜的消息吗?”
侍卫瑟瑟发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讲出来的话,低声道:“没人查到秋侍卫的消息,更没有与她联系上。她……恐怕是死在沙漠中了。”
三个只带着干娘的人,想要穿过茫茫沙漠何其艰难。
当日秋霜阻止她追去,就曾说过,没有灵儿和猎风的带领,别想走出被沙暴改变地貌的沙漠。
而今……
萋萋稳稳拽着门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会有事的,我相信她。相信他们不会有事的。你看,咱们的人能从千沙城送来消息,秋霜怎么可能走不出沙漠,她那么厉害……”
然而,指望千沙城中的下属再去寻找潇阳王的下落,恐怕已没什么希望。
大抵,秋霜和春水不能办到的事情,旁人愈发不可能。
她忙又问:“春水呢,春水总是跟王爷寸步不离,有他的消息吗?”
侍卫低着头,拼命摇头。
她手指滚烫,烫的几乎要烧起来。
冷冷看着眼前汇报消息的下属,想起当日潇阳王离别时沉沉的脸,忽然觉得眼前一切都不真实。
她的孩子尚在襁褓,还未见过生父,却有人告诉她,她的丈夫已死。
她尚且还是哺乳两个婴孩的寻常妇人,成日里忙着喂奶换尿布,可满天下已贴满了抓捕她的榜文。
幸亏这里是潇阳城,幸亏这里交通封闭,幸亏这里千里无人。
那些榜文才没有侵袭到此处,没有占据大街小巷、城头墙尾。
没有让她抱着孩子东躲西藏。
她心头震惊,忍不住固执道:“王爷不会有事的,流火城还有别的消息吗?”
侍卫摇头:“属下不知了……咱们的人在千沙城,险些被吴用剿杀干净,不曾打探到更多。”
吴用?
她蹙眉:“哪个吴用?”
侍卫仰头:“就是千沙城城主吴世勋,那个杀千刀的马贩子吴用啊……”
萋萋目光闪烁,恍惚记得曾在流火城见过这么一个人。
那时,他跟在潇阳王身后,面色平和,低眉顺目。
真是极大的讽刺。
她尽量平和自己的心态,点点头淡淡道:“你先下去吧。”
侍卫不肯离去:“王妃,咱们现在怎么办?”
她目光惊惶,脸色却镇定:“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千沙城那头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当然,有没有商队往潇阳城来,却不清楚。
毕竟,吴用不是潇阳王心腹下属,知不知道潇阳城具体位置,也是难说。
毕竟,吴用也可以派人跟随商队,找寻到潇阳城的蛛丝马迹。
春兰安慰她,潇阳城天然封闭,别说朝廷的人找不过来,就算真的找来了,也难以攻克紧闭的城门。
而那些兵士,在城门外待一天便是一天危险。
谁也不知道,席卷整个沙海的沙暴何时会来临。
再等又是半个月。
秋霜像是从人间消失了,再也没有回音。
关于潇阳王,仍没有一点消息。
孩子七个月了,小嘴里长出了两颗小牙,白白的可爱极了。
他们牙牙学语,开口唤“爸爸爸爸……”
每每听到此处,她的眼神就变得迷茫。
如此,又过一月。
孩子八个月,天气温暖,初春来临。
二月间,潇阳城又来了一拨商旅。
这一次,商旅来自千沙城。
守城门的侍卫不肯放人进入。
毕竟,潇阳王生死未卜,音信全无,潇阳城里的每个人都面临着危险。
千沙城正在全城疾步萋萋,这些商旅从千沙城来,先就蕴含着不可靠的信息。
商旅被拒之门外,送信进城,希望城主能通融。
萋萋看着书信,问起商旅的特征,才知晓,这些人正是从波斯来的那一队。
他们穿过潇阳城,入了千沙城,从千沙城又去往流火城。
再从流火城回来。
萋萋一惊,思考半晌,下令放商队领头人进门。
领头人是个中年汉子,长满了酒红色的大胡子,戴着雪白的装饰品。
那人站在花厅里,与花厅中的气氛格格不入。
萋萋戴着面纱站在屏风后,不肯直面外人。
花厅中正经危坐的人,正是而今潇阳城中最大的将领欧阳野。
欧阳野冷面无色,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侍卫齐齐站在门口,雪亮的钢刀出鞘,看上去威严可怖。
领头人操着怪异的大夏官话,恭恭敬敬地回答完毕。
欧阳野见他对答如流,又问了些问题。
这些问题,事无巨细,领头人都能很好的回答清楚。
看来,这人是没问题的。
欧阳野点点头,总算按照萋萋的要求,将谈话拉上了正轨。
这看似不经意的问法,果然问出许多东西。
比如,大夏国换了皇帝,新帝是此前的太子夏泽。
比如,乱臣潇阳王被贬黜为庶人,生死未卜。
听说是在巽中门斩首,可最终是否斩首,无人得知。
因为,那日风雪很大,最终刮翻了巽中门上的巨大牌匾,引得百姓和群臣恐慌。
最后,新帝只顾应付天灾。
至于潇阳王是否斩首,许多百姓自己都不知道。
比如,大将军林世南在早朝上自废双眼,总算保住了潇阳王的侧妃林未馨。
林家嫡小姐重新回到大将军府,却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
比如,潇阳王的另一位宠妃,被太子贬入教坊司,成为官家妓子。
潇阳王府被查封,资材家私统统收缴国库。
关于夺储之事,潇阳王败得一塌糊涂。
输得十分彻底。
比如,七夕阁遭到查封,最后,是西商国广都王花钱买下,成为双儿郡主的产业。
比如,饮月夫人巽中门阻拦,却被新帝一剑穿心。
比如,千沙城中,到处都是通缉潇阳王妃和潇阳王的榜文。
还有许多潇阳王得力下属,皆在通缉榜文之上。
若有谁能活捉通缉犯,便能换取黄金十万两,封万户侯。
万户侯,何其尊荣?
还有许多,这波斯人也讲不清楚了。
因为,他也不曾经历。
欧阳野问了明白,将人送出了王府。
波斯商旅依旧等待在潇阳城门口。
沙漠中天色阴沉,似乎又有一场沙暴。
波斯人吓得不轻,几乎要在城外叩首。
萋萋站在城门上,隔着防风洞看他们怪异的服装,裸露的腰肢,终于点了头。
商旅入城,带来许多流火城的玩意儿。
波斯领头人慌忙奉了许多给潇阳城主。
萋萋注意到,其中一件东西,是一块色泽温润的玉佩。
玉佩放在锦盒中,正面镂刻花纹,正当中却是七夕二字。
据说,这是潇阳王迎娶兰妃之时,送给天下人的礼物。
七夕,又是七夕。
萋萋拿起玉佩,对着光仔细看着。
玉佩逆光,正好将倒影投射在窗玻璃上。
正好,印下一块清晰的图案。
图案中山水道路清晰可辨,隐隐约约,伏线千里。
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想不起来,忍不住招来春兰,问询意见。
春兰摇摇头:“不认得这路。王妃莫不是看错了,这明明就是一个偶然而成的图案,岂能当真?”
当日潇阳王迎娶兰暮容,虽广发玉佩,却根本不曾重视过婚事。
以至于后来的兰暮容,从流火城第一美妓,成长为流火城第一怨妇。
这玉佩,大概也并没什么特殊的意义。
萋萋冷冷淡淡盯着光影投射出的地图,一把握住玉佩。
转过头,看着春兰:“让他们盯紧了波斯人,小心有诈。”
春兰忙应了。
商旅进城,照例是买卖物件,补充水和粮食,然后表演歌舞杂技戏法,以此赚取金币。
他们还要穿越潇阳城,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最后,回到他们的国家。
波斯人最喜欢的是大夏国的瓷器和丝绸。
这一条沙漠小道,被称之为丝瓷之路,广为波斯人知晓。
可大夏国却并不太重视。
大夏国新帝不重视,不代表千沙城城主吴世勋不重视。
萋萋怕商旅中混了细作,派人严守王府,不准任何人靠近。
她的孩子还很小,绝不能有一点闪失。
商旅在城中一呆就是一月,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派人询问,才知道其中一人生了重病。
同伴不愿丢弃他,特意决定,先请郎中医治好此人,再行上路。
萋萋听了消息,不置可否。
孩子九个月大,扶着床沿,想要自己走路。
两个小家伙进步神速,萋萋的母乳很好,将两小只喂得白白胖胖,表情丰富。
三月的天,山花烂漫,城中风景如画。
三月的王府,虽男主人生死未卜,却也显出一丝娇嫩的新生之意。
三月的深夜,这藏在沙漠深处的城门,却被人围堵。
巨大的撞击声,惊吓了一干守城卫兵。
王府中,萋萋从床榻上翻身而起,蹙眉道:“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