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夜所担心的,恰恰是在赵桓回来后,会不会忌恨上自己的孩子,对他下手,这样自己就害了这孩儿了。但最终还是想:“天家父子间的私事,还是等皇帝自家去操心吧。”
然后他开始考虑更紧迫的问题:太子监国,能够服众吗?以皇后垂帘,皇后也这么年轻,没有经验,如何让臣民心服?
赵桓在去年五月立还是幼儿的儿子为太子,就引来很多非议,说“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张叔夜道:“不若请亲王监国。”除了在金营做人质的越王郓王,还有五个弟弟可以监国。
“自然是要皇后监国。”呼延庚道,“若是以信王,甚至康王监国,皇上回来后,让他们如何自处?”赵桓的几个弟弟都成年了,等赵桓回来,他们会甘心放弃宝座吗?岂不是又一出宫闱惨剧?
张叔夜这才定下决心。第二天便亲自出去,到各位重臣家中拜访
让太子监国,现在皇帝不在京城中,那只好群臣推戴。朝中重臣被赵桓几乎带走一半,另有几个在追随康王赵构北上求和了,目前不知下落。
张叔夜先找到了吏部侍郎李若水。李若水素有官声,而且吏部尚书王时雍不在,吏部以他为首,算是朝廷重臣了。
李若水颇有疑虑:“主上仁孝慈俭,未曾犯下什么过错,岂宜轻议废立?”若不是知道张叔夜一向公忠体国,李若水差点就要拂袖逐客了。
张叔夜道:“非是废立,只是让太子监国,一来让臣民有望,二来断了金人的念想,他们可能放回主上。”
李若水道:“可否先答应金贼的条件,让他们放回主上。”
“先不说金贼豺狼本性,定不会守信放人。现下吾到哪里去筹集千万黄金?”
李若水道:“汴梁百姓累受君恩,每家每户筹黄金十锭。”说到这里,李若水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当时金银和通行的铜钱没有标准兑换价,大约一两黄金兑换二十两左右白银,一两白银兑换十贯钱,十锭黄金便是相当于至少是两百两白银,两百万钱,大约相当于普通百姓每家一百年的收入。
李若水自己卡了一会,才转圈道:“不若与金人先和议,让他们退让一步,以低一些的条件把主上放回来。”
张叔夜十分失望,连李若水这一关都过不去,那还怎么劝服别人呢?
果然,前宰相唐恪闭门不见,李回要“以生灵为重,切勿再战”,李邦彦“宁死不仕二君”。
他又让刘子羽去与其父刘鞈通气,刘鞈的态度,却和李若水一致:先想办法把皇帝弄回来再说。
到了晚间,王禀气闷的对呼延庚道:“朝野之间,都不赞同让太子监国,他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太子监国,是眼下唯一可以维系人心继续抗敌的方法呀。”
“节帅,他们不是看不明白,是各有私心。”呼延庚想起他在原来的时空,历史上明代的土木堡之变后,京城内各路大员的反应,他暗暗下定决心,既要坚持抗敌,又绝不让夺门之变在这个时代发生。
“那就让李若水去和谈,让他自己把官家要回来。”呼延庚本来对李若水还挺敬重的,但看他对赵桓这么忠心,心里不大乐意,直呼其名了,“碰一碰钉子,便不会这么食古不化。”
于是,在当朝宰执都不在的情形下,张叔夜以赵桓的“代天留守”密旨,以李若水和徐秉哲为和谈使,去金营谈条件。
李若水苦着脸,带回来金人的答复,也是赵桓的圣旨:
“大金军本来已经登城,京城内所有的公私财物都是大金的战利品。如今大金国顾忌到开封城内的百万生灵,因此不下城墙。这是保存大宋社稷,全活京城生灵的无上恩德啊。
因此凡事大金索要的金银钱帛,自然应当全力报效,一匹一两都不可存留。官吏民庶之家可以任意搜刮,其财产应当全部借给朝廷。以报答大金的恩德。”
李若水把这段话讲完,堂下的参军事刘子羽当即叫道:“不知李侍郎要派何人去搜刮,还是亲任‘搜刮使’?”李若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紧闭着嘴巴,一句话不说。
散堂之后,张叔夜派自己的儿子张伯奋去向李若水请教,李若水道:“吾无异议,俱听张相公吩咐,唯求主上能归来。”
就这样,张叔夜联络刘鞈、李若水,孙傅,凑够了几名重臣,一同向朱皇后上书,请太子监国。按照三请三让的惯例,朱皇后驳回了这一请求,等待臣子的第二次上书。
本来一切顺利,可在二月二十七日,开封知府徐秉哲又来找麻烦,原来汴梁居民的各类生活物资全靠城外输入,自金兵攻城以来,已经三个月没有输入了,目前汴梁百物匮乏,主粮虽有储备,但也粮价高企。
解决百姓生计,本是开封府的责任,现在徐秉哲把这个烂摊子丢给张叔夜。
张叔夜心力憔悴,又累倒了,他不得不请刘鞈代他办理公务,让呼延庚搬到枢密院来,给刘鞈出主意。呼延庚与刘子羽、张伯奋、张仲熊等参军事一同商议,把事情一件一件的理清楚。
首先是约定明天再次上书,提请太子监国。
其二呢,是开放艮岳,派厢军樵采和扑捉里面的动物,解决一部分过冬的柴薪和肉食。艮岳是赵佶所建的御花园,现在让厢军把里面的树木竹子等等砍伐掉,房屋拆掉,用以获取柴火,里面养的动物也任由扑杀,然后把柴薪和肉食在雷观主持的各个救济点平价发卖。
其三呢,是让徐秉哲再次出使金营,虚以逶迤。徐秉哲给张叔夜丢烂摊子,呼延庚就派他往返金营,吃些苦头。
但呼延庚没想到,这第三条他犯了个大错误。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徐秉哲出使金营回来,还带回来四个人:何栗、王时雍、王孝迪、孙覿。金兵为了表达和谈诚意,把这四个人放回来了。
这四个人连家都没回,直接和徐秉哲一起,直奔中书省政事堂,也就是大宋真正的最高政务机关所在。
太宰何栗往都堂当中一坐,传令让宣抚司诸人七品以上官员到都堂。张叔夜,孙傅奉命到了都堂,看到连平时不大管事的尚书右丞,宣抚司判官李回也在,顿时感觉情况不妙。
何栗看与汴京战守相关的七品以上官员都聚齐了,当即抽出一份圣旨出来,赵桓的圣旨:“京城将吏士卒失守,几至宗社倾危,尚赖金人讲和,止於割地而已……”圣旨说了三个意思:
一曰:张叔夜身为两京道宣抚使,不能防守京城,让皇帝被俘,几至宗社倾危,罪在不赦,现拿捕到金营,由皇帝赵桓亲自审问,此外凡是在金国入侵期间主张抵抗的大臣,都有激怒金人的罪责,“取四十五处守臣亲属於军。”连这些守臣的家属也要一并惩处。
二曰:何栗本是太宰,现派何栗回汴梁坐镇都堂,主持大局。太宰何栗、中书侍郎王孝迪、再加上尚书右丞李回,已经构成了一个最起码的宰执数目,而孙覿是中书舍人,可以起草各种政令。赵桓是派了一个完整的行政班子回来执行自己的命令。
三曰:金人已经知道金一千万锭,银两千万锭,帛一千万匹,宋廷一时筹措不出,除去尽力在民间搜刮以外,可以以女子抵价。
帝妃每口折价两千金锭,帝嫔、帝姬(公主)、王妃每口折价一千金锭,郡主(亲王之女)每口折价五百金锭,县主(公侯之女)每口折价二百金锭、宫女、宗妇折银五百锭,歌女折银二百锭,良家妇女折银一百锭,伎女折银五十两。
这道圣旨一出,无论堂上堂下,众人目瞪口呆。
何栗道:“来呀,将张叔夜、王禀、折彦质、刘鞈等人,押解问罪。”
但是,没有人动。因为殿前司已经随着赵桓出京,被金兵格杀殆尽了。眼下在都堂左近护卫的,是龙捷军的步军。
何栗还在催促:“快呀,将张叔夜拿下。”
全场都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然到这么久的辛苦,这么多场苦战,满城居民挨饿受冻,就换来这样一个结果吗?
突然,堂下一名年轻的将领,手持银锏冲上都堂来:“这圣旨不合制度,没有门下给事中的审核,不得发布。”
冲上来的当然就是呼延庚,他一边往都堂上冲,一边大叫:“尔等将国家制度于何地?”
宋代制度,一道诏书经过中书舍人“制词”、“书行”与给事中的“书读”等三道关卡之后,才可以成为正式的政令,而且还必须有宰相副署。
呼延庚不知道何栗等四人有没有将诏书拿到门下省去审核,但他发现四人组中没有门下省的,当机立断以此冲上堂来。
何栗等人都是文官,哪里架得住呼延庚,呼延庚一把夺过诏书眼光一扫,果然没有给事中的印章,便叫道:“此乃伪诏。”
当然,他早已做好准备,如果上面有门下省给事中的大印,他就会当堂扯碎诏书,毁灭证据了。
王时雍最先反应过来:“这莽夫居然咆哮都堂,还带着兵器,快把他拖下去斩了。”
宋代在流程上,仍旧遵循中书省制定政策,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的三省制度。具体执行流程如下:
制词:皇帝决定做某件事时,便将自己的意图告诉中书侍郎和中书舍人,中书舍人根据皇帝的意图起草诏书,称为制词。如果中书舍人对皇帝的政策不同意,则把草稿扔回给皇帝,称为“封还词头”
书行:在制词完毕后,要发给宰相和执政阅读,听取他们的意见,其中门下侍郎必须读过,并把诏书草稿送到门下省,称为书行。
书读:门下省给事中在看到诏书后,有两种选择,一是不同意这个政策,就把诏书打回去,称为封驳。如果同意诏书的内容,则向相关机构发布,称为书读
诏书只有在经过了制词、书行、书读三步后,才有效力
呼延庚抓住的漏洞,就是诏书没有在门下省“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