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万分肯定,羽千涔却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淡淡地道:“这天下间,欲有大作为者,必经过大的磨难,你从前际遇,确实不堪,但你从不曾气馁,由此可见,你的心志确实非常人能及,但是要辅助本王完成大业,光有才学胆识都不行,更重要的,是坚毅的意志,现在,你便去院中跪着,不到明日清早,不可起身。”
冒文清并无他话,只是朝着羽千涔俯身施礼,然后便退了出去,一撩衣摆,曲膝跪在院中,身形挺得笔直。
羽千涔也不理会他,起身回了内院,碧桐已经备好饭菜,羽千涔和苏轻妍在桌边坐下,刚准备吃饭,袁德忽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附在羽千涔耳边低语了数句,羽千涔面色顿变,立即站起身来,迈步便朝外走。
屋子里顿时变得冷清,苏轻妍匆匆吃了一碗饭,便放下筷子,命碧桐收拾了碗筷,去里间取了一本书册,坐在桌边细读,但心中却忍不住暗自揣测。
直到两个时辰后,羽千涔方才归来,眉宇之意略带几分喜意。
“夫君?”苏轻妍迎上去,略有些意外。
“新安县副将陈河,率其部众来投,还有,纯志已经说动闵撼岳,允许黔岭新军进入云州地界。”
“什么?”突然听得这样的消息,苏轻妍不由一愣。
“本王在沅州时,布局多年,如今大事将成,妍儿,你可否为本王开心?”
“妍儿恭喜夫君,恭喜涔哥哥。”苏轻妍说完,起身后退一步,朝着羽千涔款款一拜,“想来涔哥哥对所有的一切,已经做好安排了?”
“是。”羽千涔点头,“接下来,本王将要定新军,进军云州,直取浮都!”
苏轻妍屏住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夫君可有想过,在新安称帝?”
“嗯?”羽千涔霍地转身,定定地看着她,“新安称帝?什么意思?”
“若说夫君在沅州之事,既无天时也无地利,那么今日,便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备,论武将,有闽纯志、魏明、赵成、罗远,论文臣,有冒文清等人,王爷何须在顾虑其它?”
顾虑其它?
羽千涔想笑,但心中又有些悲伤莫明——自从答应那个人起,或者说,从很小的时候起,看着自己身边的人受尽欺凌,他便暗暗地下定决心,有朝一日,定要崛起,不为他人,只为自己。
为一偿心中夙愿,他隐忍多年,即便是被人踩在脚下,也不曾有过丝毫变色。
羽千极如何?令狐英如何?羽千朝如何?龙战巍如何?他羽千涔活在这世上,从未怕过任何一人!
顶天立地叱咤乾坤!
让他更加惊异地是,苏轻妍忽然站起身来,在羽千涔面前屈膝跑下:“看相见之日起,妍儿便知道,王爷一直在隐忍,因为大志难伸,因为时机并不成熟,可眼下,挡在王爷面前的障碍,已经逐一被肃清,王爷纵然此时称帝,也已名符其实。”
名符其实了吗?
羽千涔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
隐忍。
他这么多年来所习得的,不过是隐忍二字。
面对羽千涔的冷寒屠刀,他忍。
面对龙战巍的凶蛮强横,他忍。
面对令狐英的多变狡诈,他忍。
似乎忍耐,已经成为他羽千涔这么多年的一种习性。
如今却是真地要爆发了么?要将这琰月的天下,彻底翻转了么?
“妍儿。”踏前一步,羽千涔扶起苏轻妍,轻轻抬起她的下颌,“是不是你也从内心深处希望,我可以君临天下?”
苏轻妍屏住了呼吸,很久才缓缓开口;“难道王爷自己,不是这样认为的吗?”
羽千涔双瞳之中有着深深的震撼,这些年来,他纵然是境况最不堪之时,胸中仍然傲气万千,从未正眼高看过人,却没有想到,当日在浮都城门外一见,却被一小小的女子看尽心机。
而眼前这女子,是自己的知己,还是祸水呢?
“你……”察觉到他目光中的冰寒之意,苏轻妍不由得一愣,“涔哥哥,你——”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羽千涔迅疾恢复常色:“我没事,不过这征战天下,实在是凶险莫测,在大局未定之前,我并不愿意,亮出自己所有的底牌。”
“即便是对我吗?”苏轻妍不由得有些失落。
“妍儿。”羽千涔抬起一只手,轻轻拥住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逐鹿天下,实在太过凶险,稍有不慎,我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不想输。”
羽千涔顿了顿,接着又道:“至少,我不想连累你。”
“你什么意思?”苏轻妍倍感意外,“时到今日,你我之间,还需要说这样的话吗?千涔,你我不是应当,生死一处吗?”
生死一处?
羽千涔双眼微眯——他这些年东征西讨,数次在生死关口出入,见过这世间多少血腥,多少翻脸无情,纵然最亲之人,面对巨大利益,也有可能反目成仇。
纵然他将来真地有可能,登临那个至高点,可每每想起这一路走来的辛酸,还是倍感无耐与迷茫——这世间,真地无一人可信吗?
若是天下人人皆不可信,他又要如何,去完成那所谓的大业呢?
苏轻妍没有言语,她知道自己所爱之人心思机敏,在世间千千万万之人,想要靠近他的心,太难太难。
可是她却不后悔。
“睡吧。”终于,羽千涔淡淡吐出一个字,朝床榻的方向走去,苏轻妍不言不语,也跟着他走到床边,两人脱去外袍,相拥而卧。
不知道为什么,枕边之人虽在,苏轻妍却仍然觉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次日清早,苏轻妍醒来,枕旁已经空空如也,她并没有急着起身,而是看着旁边的枕头,沉思许久,方才坐起身来,轻声唤道:“碧桐。”
“王妃。”碧桐闻声走进,朝着她浅浅鞠了一躬。
“你且服侍我更衣。”苏轻妍说完起身下地,碧桐赶紧寻来一套新衣新裙,与她换上。
等梳洗完毕,苏轻妍觉得自己精神稍佳,便道:“也不知近日城中如何,我想出去走走。”
“这——”碧桐眼中却浮起几丝踌躇。
“怎么了?”苏轻妍微觉奇怪。
“实不瞒王妃,从前有月灵姐姐在,无论王妃去哪,身边都有个人照应,可是现在……碧桐,实在不敢。”
“你是怕我出事?”苏轻妍定定地看着她。
“嗯。”碧桐点头,“再说,王妃现在身份尊贵,若有闪失,王爷怪罪下来,碧桐只怕承担不起。”
若有闪失?承担不起吗?
听碧桐如此说,苏轻妍心中竟然平静无波,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期待——倘若她真地出事,那个男人真会为她而动怒吗?
见苏轻妍久久不言语,碧桐不由得有些吃惊,继而抬头,定定地看着苏轻妍,却见她眸中不知何时,已然有了一丝泪光。
碧桐心中不由得大震——她和苏轻妍在一起的时间已近两年,深知她心性之坚韧,到底要何等样的委屈,才能让她如此地痛苦,
“碧桐,”忽然间,苏轻妍却换了一种表情,换了一种语气,“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真地没有想过要找一个人,和你一同承担这世间的风风雨雨,同时也看尽这世间的千般风景么?”
碧桐沉默。
苏轻妍眼中闪过丝惊异:“莫非你也觉得,儿女私情不过小节,不肯在这上面花费功夫?”
“嗯。”
让苏轻妍有些吃惊的是,碧桐竟然点头:“这些年来,碧桐看得多,想得也多,世间诸男子,终究不过俗物,市井之徒,粗俗不堪,龙章凤姿者,少之又少,若能不嫁,倒免了这起龌鹾,可是王妃,王爷他,可不是一般的男子啊。”
“你也这样认为么?”苏轻妍忽然笑了,“若你当日在浮都西市口,看到他铁链锁身,浑身狼狈,若你看到他被人追杀,四下逃蹿,也会这样说么?”
碧桐不由得一愣。
“我也是认识他之后才知道,原来人之境遇,有些时候,果真是有天壤之别。”
“可这些……”碧桐原本想说点什么,可是突然间却觉得,原来所有的言语,都是那样地苍白乏力。
“我们走吧。”苏轻妍已经恢复了从容与淡然,“我也想看看,如今这黔岭城,是否已经因他而变了模样。”
碧桐情知拗不过,只得道:“那夫人请稍等,碧桐这就去取两套便装来。”
很快,碧桐取来两套普通男子的衣服,和苏轻妍一起换过,两人便悄悄离开了将军府。
待走出将军府的那一刻,苏轻妍不由得轻轻呼出口气来,仿佛觉得身上一座大山消失无踪,整个人轻快地不少。
两人一路行去,但见这宋州城确实比黔岭繁华了不少,贩夫走卒过客如织。
站在一家绸缎庄前,苏轻妍忍不住道:“想不到短短数日,这宋州城已然换了另一种面貌。”
“这也是王爷之功啊。”碧桐在旁附和道。
两人正在说着,忽听一阵喧哗之声传来,苏轻妍抬头看时,却见一群人从街道另一边走来,闹哄哄地直奔将军府而去。
“他们这是——”碧桐瞪大的双眸中满是讶色。
“跟上。”苏轻妍简短地吐出两个字,随即和碧桐一起,折返将军府。